除了近处的兵卒, 再无人听见郭嘉与诸葛亮的对话。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场迟到十年的对决牢牢吸引。
世人多有习双剑者,却鲜有人会用于实战。究其缘由, 战阵之间,当攻守兼备, 双刃在手, 极难控制坐骑,纵一往无前, 斩金截玉, 却也容易断了自己的后路。刘备的武艺, 不能说差,却也称不上极好,双股剑非凡品,却也比不上闻名天下的倚天,所以也难怪, 在刘备提出单挑时, 曹军窃窃私语,都是在暗笑刘备不自量力。
区区萤火, 怎敢与昊日争辉?
双剑与倚天相撞, 震如东山之崩。拔山之力自剑柄传至剑锋,僵持片刻, 曹操猛得向后一躲, 避开急劈下的利刃。
竟是曹操先退!
未等众人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刘备攻势又起。双剑巧如灵蛇, 猛如雷霆,虚虚实实,于敌我间周旋。倚天至坚至锐,却反被双剑所缠,攻其右路,左营已失,反手用力,青光划过铁甲,留下一道可怖的剑痕。
众人这才意识到,不是双剑太快,而是倚天太慢。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手握倚天之人,在这般灵活又猛烈的进攻下,顾此失彼,反应不及。
“夏侯将军,是否是时候——”徐晃悄声急急问道。
夏侯惇亦是看得心惊。当看到刘备竟一剑削去了曹操肩甲后,他差一点就冲了上去。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脑海中倏得闪过郭嘉唇边轻浅的笑意。
“相信他吧。”他勒住马,粗糙的缰绳深深陷入掌心,“需要时,孟德会告诉我们。”
“可——”徐晃想争辩一句,又见夏侯惇面容冷峻,态度坚决,只
得暂且作罢,继续手握剑柄,紧张的盯着战局。
削去肩甲后,刘备更意识到曹操的色厉内荏,攻势更加急猛。眼见着剑直冲面门而来,曹操横握剑柄,猛力一挑,却心有余力不足,仅在最后一刻堪堪避过。滚烫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离得近的人,甚至能清晰的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多年未见,玄德兄武艺见长。”曹操调转马头,稳住身形,改激战为周旋,“操曾与云长切磋,玄德今日,可比云长七成之力。”
“曹孟德,你有何脸面喊我二弟表字!”说到伤心处,刘备目眦欲裂,气怒至极,“若不是你,我二弟三弟何以命丧黄泉!备忍辱十年,正是为了今日尽血此仇!”
满含怒意的剑更快更利,却也有了更多破绽。并不费力躲开此剑,曹操勒马高声道:“为报兄弟之仇,玄德所为,就是掘开河堤,任汉水淹没数以千计户百姓;就是重启战火,陷荆州于水深火热。尔等兄弟,以仁义与天地盟誓,可今日为仇恨裹挟的刘玄德,可还对得起昔日誓言?”
“呸!”刘备怒啐一口,“在下邳,是谁掘开泗水;在官渡,又是谁坑杀八万降卒。曹孟德,你这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是有多厚的脸皮,在这里贼喊捉贼?!”
“为天下计,孤从不害怕为恶。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血流成河,方换得来太平人间。”
刘备冷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若是都可为了大业牺牲无辜,都可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太多复杂而晦涩的情绪汇聚在一起,他的目色渐渐深暗如夜,
“刘玄德与曹孟德,又有何区别?”
短短的一句话,如一计重拳,击中刘备胸口。
“不,不,”片刻的失神后,更剧烈的怒意在刘备脸上卷土重来,
“备不仅为报兄弟之仇,还为匡扶汉室,继汉血脉。而你,杀贵妃诛忠臣,是乱臣贼子,灭绝纲常……”
“今日之天下,不还是汉家之天下吗?”曹操反问道,“还是说,若有一日玄德当真兵临许都,会继续奉陛下为帝,甘愿罢兵归家,将自己与亲友性命交予他人。匡扶汉室、乱臣贼子……”他轻笑一声,“原来忠、奸之分,不过是一姓之别。”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拖延时间!今日我必取你头颅,祭我兄弟在天之灵!”不知是无话可答,还是真的看出曹操是在借此机会恢复体力,刘备再不废话,立刻提剑又攻。在怒气的激化之下,双剑快若霹雳,猛若蛟龙,一击未息下一剑已攻至面门。他们刚才总共不过说了几句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恢复的体力实在有限。更何况在药物的催化下,大半的气力早已被透支的干干净净——
“夏侯将军,不能再等了!”徐晃忍不住再次开口,“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与刘备做此意气之争!”
随着曹操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夏侯惇的手也越握越紧,已被缰绳勒出了道道血痕。是啊,两军对阵,从来没有靠主将单挑一决胜负的道理,现在他们在这里按兵不动,可不就是在放任曹刘二人做意气之争。
等等,意气之争?
刘备兵力不占优,又被仇恨冲昏了头,做出此举并不意外。可孟德从来都不是不识轻重的人,就算要尽兴,要逞英雄胆气,他也不会在战场上任游侠之性,争一时意气,弃大局于不顾。
在刘备猛烈的攻势下,曹操抵挡的速度越来越慢,铁甲上零零碎碎的剑痕已不可胜数。只见他向后一仰,险险避过不过三寸开外的利剑,却同时将前身的命门尽数交露。横扫不过虚晃一招,顷刻间,夺命一剑袭至胸前——
“夏侯将军!”
徐晃的声音还未落下,眼前已血花四溅。
刘备怔怔的看着曹操徒手握住他刺来的剑,炙烫的鲜血顺着剑身滑落,渗到赤色的土地里。与此同时,痛意从左手传来,剑掉到血洼中,发出一声沉闷。
相信他。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时,夏侯惇脑海中再次响起郭嘉刚才的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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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
“孔明知道,为何那日青梅煮酒,主公会说‘天下英雄,独刘使君与操耳’吗?”
不知为何,先前郭嘉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莫名的让诸葛亮有些不安。可郭嘉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只是暗中将大半的注意力移向战局:“潜龙在渊,曹公慧眼,亮早有耳闻。”
“难得还能听孔明夸主公一句。”郭嘉似乎没看出诸葛亮的心不在焉,自顾自的继续道,“孔明可知当年彭城之事?”
“有所耳闻。”
“生擒吕布后,主公也曾详细问过彭城之事。”他的眼中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他对刘玄德,很感兴趣。”
“诶?”下邳城内,窝在榻上的郭嘉一脸不满,不知是因为曹操的话,还是放在案上那碗苦涩的汤药,“像他那样空求仁义,不知权变,不识人心,迟早害人害己。这种愚人,有什么有趣的。”
“依奉孝这么说,当年孤被打发去当雒阳北部尉,造五色棍棒打阉人,不也是不知权变的愚人?”
“那怎么能一样!”郭嘉愈发不快,“以明公当时的年纪,意气用事,自是潇洒。可刘备沉浮多年,见多了百姓饱受苦难,易子而食。当此末乱之世,他不寻求最快的手段一举平定战乱,反而恪守无用的原则,结果呢?进退维谷,一事无成。软弱无力的善良有什么用?要是仁义之人都像他这么天真,那这天下早就没救了。”
郭嘉在刘备的事上一贯态度坚决,如此回答,曹操并不意外,只是笑得愈发无奈。他安抚般的揉揉郭嘉的头:“奉孝不喜欢刘备,是因为奉孝不信。”
“信什么?”
“当然,孤也不信。”曹操没有直接回答,“生处季世,处处是生灵涂炭,恶人横行。不用重典,不施权术,不比恶人更聪明更狠,就不可能还天下一个太平。孤和奉孝一样,不敢相信这乱世之中的人心。而刘备,虽是天真,但——”
“但?”
“但你的药凉了。”曹操适时的收住了话题,端起半凉的药碗送到郭嘉嘴边,“别以为孤忘了。快喝药!”
“……嘉喝药可以,但明公要答应嘉,刘玄德绝对放不得。”
“好,好,把药喝了,孤都依你。”
“之后,孔明也清楚,主公当时答应的痛快,可嘉一时没盯着,转头就把玄德公放跑了。”郭嘉笑得与曹操当时一样无奈,“刚得到这个消息时,嘉气得药都不肯喝。嘉想不通,为何以曹孟德之慧眼,偏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栽在刘玄德这儿。嘉想了好久好久,后来,总算想明白了。
‘天下英雄,独刘使君与操耳’……袁氏兄弟,招兵买马,为得是家族门楣与荣华富贵;江东孙策少年英才,与知己义气相投,求得却只是举世功业;刘璋、刘表,虽算得上仁厚,也只局限于一州安宁;至于马腾、韩遂等人,更不过是投机求贵者耳。当日,独曹孟德与刘玄德,不论兵马多少,权势高低,都有决心,有胆魄,要为普天之下所有百姓求个太平人间。
曹操清楚,从古至今,从未有不流血之太平,所以他从不惧更不讳于为恶。但刘备在彭城的举动,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他不相信能够成功,却仍怀有一丝难以磨灭的期待的可能。他不听嘉的话放走了刘备,就像放走了当年那个在雒阳城,不屑权谋只识善恶的小小北部尉。”
战局方向频频传来兵器的碰撞声与战马高亢的嘶吼。这场早知胜负的对战,持续的时间远比预期长了太多。诸葛亮面色愈发凝重,渐渐失了与郭嘉僵持在此耐心:“奉孝,有话不妨直说,不必再兜圈子。”在战场上,向敌方寻求对己方主将的感同身受,这么无用的事,诸葛亮相信绝不会是郭嘉的本意。
“嘉这不还没说完呢嘛,孔明怎么好像比嘉还着急似的。”反观郭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战局看过一眼,“十年前,嘉与孔明在山中夜观天象,见一颗将星璀璨夺目,虽未能入主中宫,却也入了紫薇垣,可谓将星之极。在这世上,堪配此将星者,自不能是求功慕禄的独夫,更不可能是偏守一隅的庸主。主此星者,必要胸怀天下,为苍生立命,必要是——不世之雄。”
战局方向猛得爆发出一声剧烈的欢呼。
是曹军的欢呼。
“所以,谁说即将陨落的那颗将星,只可能是曹孟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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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刘备反应过来,曹操一转剑锋,倚天寒芒乍现,瞬间撕裂了坐骑的咽喉。待滚烫的马血溅到脸上,刘备才似大梦初醒,却已控制不住将死之马的疯狂挣扎。别无他法,他纵深一跳下马,连连后退几步,才借手中单剑稳住身形。
这时,曹操不急进攻,反倒也翻身下马,收剑入鞘。
刘备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踏过地上的血洼,曹操一步步向刘备走近:“当下你我之间,无善恶、无正邪、无王霸,不为天下,不为苍生,性命相搏,只为私人恩怨。既是如此,操不以汗血倚天欺你。元让!”
“在!”
“你的佩剑,借操一用。”
夏侯惇不假思索将剑解下,扔给曹操。曹操稳稳接住,拔剑出鞘。剑芒凌然,这亦是一把好剑,却比不上双股剑摧金折玉,更无法与倚天争锋。
他将剑鞘扔回,朗声呵道:
“刘玄德,可敢与操一战!”
“自始至终,主公都没有称帝之心。就算天象有征,他的将星入了紫薇垣,也不可能是那颗以毫厘之差,与帝位失之交臂的帝星。”
刘备哪想到一直毫无反击之力的曹操竟反客为主,而之后的举动,更是彻底激怒了他。看着曹操一步步走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固守着全部的坚持,奔波流离,辛苦挣扎,却还敌不过曹操的随手一击。因为他,关羽丧命于无名之辈,还是因为他,张飞明知一去无回,仍带着老兵残卒,与几倍的敌人拼死一战。他是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以报兄弟的在天之灵。可凭什么,曹操这个罪魁祸首敢当着他的面指责得理直气壮?!就算他就是要为兄弟报仇,杀人偿命,又有何错?!
“如果,刘备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如果,他肯完全按照孔明你的计划走,他应该做什么呢?他应该趁着邺城疫病横行的时候,先取汉中,紧攥斜道、子午之险,彻底据有蜀中。他应该再等几年,等主公去世,世子继位魏王,举国动荡之际再开疆扩土。他还应该更耐心一些,等小皇帝被逼退位,再打着汉室之名,自立为帝,名正言顺的出兵荆州。”
利刃相撞,剑光四溅,刘备欲再加力,曹操却先一步转柄借力,不仅让刘备一剑落空,更露出后背大半破绽。如此机会,曹操自不会放过,立即挥剑一劈,带着血肉从软甲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刘备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吭一声,只急急转身,提剑在手,仍是急攻。双剑本多以左剑为守,右剑为攻,失了左剑后,刘备更是彻底放弃了防守,右剑愈发急猛,招招刺向致命之处,却没有一次遂其所愿。这样失了章法的进攻,实是毫无威胁,只是一个喘息,曹操又出一剑,寒芒毫不留情划过,刘备的右臂顿时血流如注。
“嘉听说,赵子龙因为在樊城破后,极力劝刘备退兵,被调去了江州。因为此事,孔明再不希望刘备打这场仗,也只能妥协。输赢无所谓,出了这口气最重要。可反过来讲,若此一战,不仅没让刘备平息恨意,反而推波助澜,更上一层,后果又会如何呢?”
右臂无法用力,刘备索性换左手持剑,攻势依旧迅猛。一寸、只差一寸,他拼命进攻,赤红的眼中似乎只能看见曹操的脖颈,早忘了他们是在战场上,忘了身后的兵马。
但曹操没有。
夏侯惇想得没错,为将时,曹操从不意气用事。
“对了,嘉还应该道句谢。十年来,你留心天象,揣度玄道,最后得出的结论,竟与嘉仅片羽之差。一人所思总有疏漏,但若是你我殊途同归,那就说明嘉之前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见刘备即将踏入曹军弓箭手范围之内,黄忠心急如焚,连声高呼刘备却充耳不闻。无奈之下,他管不得什么军令如山,什么道义规则,立刻张弓满弦,意欲救人。
利箭迅如疾风,势如破竹,却在射到目标前,被夏侯惇先一步打落。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两剑相撞,霸道的力势盖顶而来,不过瞬间,双股剑应声折断。
“十年之因,今日之果,将星陨落,天命难违。嘉在这里,原句奉还。”
早在郭嘉话还没说完时,诸葛亮已急欲离开。可满宠早有准备,稍见迹象,便立即指挥士兵上前,挡住诸葛亮去路。
“孔明不会觉得,嘉真的是来这里和你聊天的吧。”
“就算奉孝所说有三分可信,五石散一事也确凿无疑。”此处双方兵力相差并不大,满宠最多仅能阻挡半个时辰,“既然此战于你我皆无利好,各自罢手,岂不两全?”
“能把孔明和刘备再此分开,就是嘉最大的利好。”笑眸中寒光渐显,恰似倚天出鞘,“失去谁,曹孟德都依旧是曹孟德。但若失了孔明,刘玄德,必自取灭亡。”
不需要太多费心,以兵力之优,已足以达成切割蜀军的目的。再加上满宠久掌兵事,又牢记郭嘉的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宁可多做无用的安排,也不留下一丝破绽。一时间,纵以诸葛亮之智,竟也无力突破重围,与刘备所率军队汇合。
但的确只有半个时辰。
只求稳妥的代价,就是只要给诸葛亮一些时间,足以通过频繁的调动使满宠应接不暇,最后在严密的防守上撕开一条补无可补的口子。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却是拥有更多兵力的刘备一方先被曹军逼退,未等诸葛亮看清那方具体形势,满宠亦一改稳妥之态,开始正面进攻,逼诸葛亮不得不率军后退。
郭嘉掉转马头,不再细看。能进行到这一步,接下来,满宠只会做的更好。
“你刚刚说的天命,可是真的?”
却未想到,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已先他一步,穿过千军万马来到身侧。
“明公听到了啊。当然全都是骗他的,什么将星帝星,天命玄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郭嘉勒住缰绳,笑得既灿烂,又狡黠,
“纵有天命,天命由我。”
曹操战意未尽的眸中不由浮现出笑意。风卷起他带血的衣衫,布满剑痕的铁甲有一片没一片的挂在身上,隐约可见新旧相叠的伤痕。天边,蛟龙止息,阴云尽散,金乌重振羽翅,始终如一的俯瞰这纷争不止的人世,又似乎只洒向此一人。
郭嘉暗想,所谓盖世英雄,就是如此了吧。
“平原十里之外,是漳水、安乐二谷。满宠将诸葛亮逼入漳水河谷中后,江东朱然和韩当会在出口处拦截,就算不用心,也可牵制十天左右。”
“那刘备呢?”
曹操不禁又笑了。荆州的地图他们早已烂熟于心,若不是郭嘉因眼前所见一时看呆,怎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元让与于禁会率军将刘备逼入安乐谷。而出了安乐——”
他转头看去,依稀还能望见刘备奋力突围的身影。可面对千军万马,纵他已战至满身血污,却只似螳臂当车。
“正是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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