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主公真的不知你这病是装的?主公念旧情,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这条命,也保得住。”郭嘉顿了顿,似想到了什么, 望向司马懿的目光中的冷意终究又淡了些,“而且,你知道为何主公突然要征辟你吗?因为二公子向主公求了你。”
“曹子桓?”司马懿眉头一皱。他可没让那少年多此一举。
“而你又知道为何, 主公不强求你必要现在应征吗?不仅因为你的父亲,更是为了二公子。”郭嘉继续道,“陈群,陈长文, 建安四年六月的时候他父亲去世, 他因此去官。虽说依礼父丧当为三年,但近些年时局动乱,早已可以依情变通, 可主公却有心让陈群守完这三年丧, 在这之后,短期内也不会重用于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因为……”司马懿瞳孔瞬间放大。他没有说下去,但他已经明白, 曹操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太急了,他司马仲达也好, 曹子桓也好, 都太急了。
今时今日, 现下之境, 尚还没有到他们该显露头角的时候。
“多谢郭祭酒,懿受教了。”理清了一切,司马懿没有再坚持什么,毫无勉强的站起身对着郭嘉第一次礼数周到的长揖一拜。他现在要做的,是隐忍,是等待曹子桓和曹操的其他儿子长大到足以参与这场斗争中。这对他并没有什么难的,他曾经忍了十几年,现在再忍十几年,也并不会如何痛苦。
他的理智已经将一切利弊计算清楚,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忍住。他想求一个答案:“郭奉孝,若有一天我不甘心为曹家所用,你会杀了我?”
这时郭嘉已经站起身打算离开了。听到司马懿的声音,他回过头,屋门外雨后的阳光射入屋内,让他褪去了冷意的面容愈发柔和。
郭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司马懿,微微一笑。
“你会杀了我。”司马懿将一模一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只可惜,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仲达,”郭嘉全转过身,唇角凝着笑意,一字一句缓缓道,“不仅是你,而是现在的司马家,将来的司马家,倘若对曹家生出不臣之心,嘉都不会手下留情,一点也不会。”
“这句话,懿会谨记下的。”
因为迟早一天,司马家定会从这棋盘上离开,成为执棋之人。
而在那一天之前,司马懿希望郭嘉已是冢中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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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回到许都时,迎接他的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此时,还差两日就是除夕。依照惯例,若是此时大军未出征而是留在许都,汉帝就会在宫中设宴,大飨朝臣众将,今年亦不例外。所以郭嘉刚回到府中,才歇了不到半日,便换了礼服,进宫赴宴。
灯瓦琉璃,华光溢彩,兰香袅袅,朱柱绕雾。高坐之上,帝王与皇后言笑晏晏,高坐之下,文臣作赋祝词,武将豪饮高歌。内侍碎步匆匆将美酒佳肴流水般的搬到殿中,红衣舞女们身姿婀娜抬袖摇转中残下一地美人香,混着殿中炉中的兰香竟比酒香更加醉人。君臣相和,歌舞升平,每每在此时,人们才得窥见那曾经大汉百年的强盛繁华的一隅之景。
那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是百甲击破千里荒漠的,是士人胸怀浩气,义士慷慨激昂,商贾富甲百万,是已经深深刻在每一人骨中的大汉雄风。
这样的宴会,郭嘉不能喝多,所以仅是浅饮辄止,看了会儿歌舞又觉无趣,便寻了个借口悄悄溜出了殿。宫中的路他并不熟,但好在每走几步总有来来往往的宫女与内侍,万一迷路了,他也有人问路。因此,他便也没特意只走熟悉的路,而是迎着夜风,沿着小路信步而行。
无论今日的汉帝是否还是那长安洛阳的天子,这许都的皇宫修建的一点都不比两都逊色,宫中处处不似景,又处处堪似景,郭嘉边走边欣赏,越走越深。这时,夜风传来一阵兰香,迎着风,郭嘉抬眼望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座亭子前。亭中站着一披着墨色裘衣,头戴玉冠的儒雅公子,他听到声音,隔着霜雪向这边看来,眉目柔和的弯起,仿佛已然入了画。
荀彧,荀文若。
“嘉还在好奇呢,这寒冬腊月的,怎会还有兰花的香气,原来是文若在这里。不过真难得,文若今天居然也会和嘉一样躲出来。”郭嘉快步走到亭中,来到荀彧身边。走得近了,郭嘉才在淡淡的兰香中辨出一丝酒气。他看向荀彧俊秀的面容,那素来清明的眸子的确染了几分酒色,“文若,你醉了?”
“彧又不是你,怎会不知节制,将自己喝醉了。”荀彧微笑道,“陛下今日似乎兴致不错,彧便与陛下多饮了几杯,谈不上醉。”他说这些话时,眼底的那点淡淡的喜悦还是没有逃过郭嘉的眼睛。自许都董承一事后,刘协彻底失去了理政的权力,整日郁郁寡欢,今日难得有心多饮几杯酒,无论如何,都让一直担心汉帝心结的荀彧放心了不少,“后来,陛下召了歌舞,彧便出来走走。”
“文若随便走走便走到这里,嘉随便走走也走到了这里,果然嘉与文若心有灵犀。”
荀彧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又尽说胡话。都已经是为人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奕儿有你这样的父亲,真不知道将来会被你教成什么样子。”
“嘉早就说了嘛,嘉不会是个好父亲的。”郭嘉眨眨眼,开玩笑般说道,“所以在奕儿补办的满月宴上,嘉问过奕儿他更喜欢主公还是文若了。有主公帮嘉养儿子,嘉这个父亲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荀彧微微蹙眉,以兄长般严肃而又规劝的语气与郭嘉说道,“钟家有一待嫁闺中的……”
“等等等等!”郭嘉立刻喊停,“文若,嘉现在这样真的很好,不需要再耽误佳人了。”
“奉孝,你……”
“文若,真的不必了。”郭嘉又一次止住荀彧的话。他摇摇头,轻吸口气,声音仍旧带着笑意,听到人耳中,却显得郑重无比,“嘉清楚嘉在走哪一条路,也清楚后果,清楚一切一切。嘉……甘之如饴。所以文若再怎么劝嘉,只会是白费功夫。”
“……”荀彧沉默了许久,终究拗不过郭嘉,只得轻叹,“若是如此,彧不会再多言了。”
“果然还是文若好。”郭嘉瞬间又笑弯了眉眼。这便是荀文若,即便是与他相交至深如郭嘉,也不会以他之观点来强要求郭嘉什么,若是再三规劝,仍是无果,他便会尊重郭嘉的选择,无论这个选择在他看来多么违背纲常大道。
“从小到大,你决定的事情,彧终究都说服不了你。”荀彧轻声叹道。他抬头望了眼当空的明月,道,“你我出来已有些时间了,该回殿中了。”
郭嘉与荀彧走出亭子,边走边道:“文若不是一样吗?从小到大,嘉又有哪一次,能改变文若你决定的事情。”边说着,他边侧头打量着荀彧的神色。方才在亭中较暗,如今走到月下,他才肯定,荀彧眉目间的那一抹愁色并非他的错觉,“文若,你总是担心的太多了。”
“这是彧分内之事,理应如此。”荀彧垂下双目,语焉不详的回答道。没错,正如郭嘉方才说的一样,有些事情,郭嘉劝了他很多次,甚至不惜将血淋淋的现实毫不掩饰的呈现在他面前,但他仍旧宁愿,执迷不悟。
只是在赢得了官渡之后,很多事情都开始进一步变化了,他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他们走的不算快,但也并不算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仍旧灯火通明的宴殿。殿内歌舞仍旧在继续,丝竹的袅袅之音传出殿外,汇成那熟悉的曲调。
驻足在大殿不远处,和着丝竹声,郭嘉轻声吟道: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吟到一半时,殿外已又开始飘起小雪。明明前方不远处就是热闹的宴殿,但郭嘉与荀彧所站的这一隅,却仿佛与世隔绝之般。静谧的落雪中,荀彧仅能听见丝竹声与郭嘉的吟唱声。郭嘉的声音很轻,很静,恍若在耳边,恍若又穿越了亘古。
每一字,都如雪般落到荀彧心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只是在逐渐融化的过程中,愈发夺取着内心的炽热。
“文若,殿中乐师演奏的,是《尚书大传》中的《卿云歌》。”丝足声仍在继续,而郭嘉吟唱过一遍后便停了下来。他微偏转过头,将荀彧此时的恍惚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已下了决定。
他将荀彧的手执起,在人的掌心放下一枚平淡无奇的玉佩。
“文若,你还记得还在颍川时,嘉答应你的话吗?”他握住荀彧的手,不容他反抗的让他收下这枚玉佩,“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嘉都会站在文若一边,无关对错,无关生死。”
荀彧一怔,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郭嘉在颖川书院的话他当然记得,但尽是不同往日,此时此境,郭嘉再提起这份承诺,所含的重量,实在太大了。
他并没有推开郭嘉的手,而是依着人的力气,小心的将玉佩收入袖中:
“奉孝的话,彧记下了。”
但他希望,有生之年,郭嘉的这份承诺,都不必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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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倏忽而过,春风踏雪而来。
四季更迭,生老病死,世间太多事,永远都非人力可以左右。
建安七年的五月,冀州终于传来消了他们等待多时的消息:
袁绍病逝于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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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卿云歌》是伏生(对就是在秦始皇烧书的时候保留了古籍,在汉初献书的那个)著的《尚书大传》中的作品,描述的是舜与禹禅位的场景,所以可想而知为什么令君男神心情十分不好。
emmmm其实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一般有两种方式完成朝代更迭,一种是“汤武革命”类型,就是说之前皇帝无道,是所谓“权险之平”,所以要暴力推翻;一种就是“尧舜禅代”,属于和平过渡的方式,这就需要把前朝描述的十分高大上,只是很不幸丢了天命。这种玩法曾经王莽打算尝试一下,可惜失败了,最后真正把这一套和平过渡方法制度化,完善化的,就是将来的丕公子,当然还有后来的司马家和北朝南朝
所以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很多制度构想真的很强悍,已然产生了以较少的成本完成社会朝代革新的构想,实现政治的和平过渡,以达成“贤能政治”。
说这么多是为了安利一发楼劲先生的《魏晋以来的禅让革命及其思想背景》,十分耳目一新。而且也是在楼劲先生的讲座上,我第一次明确的听到史界大佬说“曹操始终恪守臣礼,他自己从未有代汉之心”,当时简直激动的想哭了。
以及最近是不是开学了,你们都不用评论投喂我了,伐开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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