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占宛城不多时, 典韦和曹昂的尸体就被一一找到。
曾几何时还莺歌燕舞为乐,佳肴美酒相伴的宴厅,热闹欢笑的氛围被破门而入的夜风一扫而空。那片曾见美人翩然起舞的土地之上,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两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那是曹操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与器重有加的护卫,他们本该有光辉无比的未来,而非如此这般,浴血奋战, 身死他乡。
屋内的士兵皆低着头, 只有离曹操最近的夏侯惇目可察的看到曹操此刻身子微微的颤抖, 但马上就被他竭力硬压下去。突然,曹操猛的站起, 拿起绢布上前, 亲自为典韦擦干净沾满血痕的面庞。
不是与他血浓于水的儿子, 而是他的将士。
他对着典韦大哭大嚎起来, 声嘶力竭, 闻者悲伤。他边哭嚎, 边断断续续喊着“孤的恶来怎就这样走了”“孤可以失去儿子但不能失去恶来啊!”。一声一声,震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直到有人反应过来将几乎要悲痛欲绝背过去的曹操扶起, 这哭声仍未停止。
这一对典韦的一哭,彻底哭去了将士们对曹操这次因色误事的怨恨。
渐渐的, 曹操的大哭平息, 只余下在众人前微微颤抖的握紧的双拳彰显着他其实并不平静的内心。他冷静的让人先把张绣与贾诩关进宛城的牢房, 冷静的让人清点宛城的账簿公文,冷静的让人去区分接收那些愿意归降的宛城士兵……
这夜,或许是因着鲜血浸染出来的而尤为漫长。当所有的事情都被一一安排下去处理的差不多后,东边才微微泛起光芒。而当夏侯惇再进曹操屋子提醒他要休息时——
曹操已不在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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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乌东巡,夜尽天明。
听到夏侯惇私下四处派人寻找曹操的消息,郭嘉想都未想,便从榻上硬撑起来,寻了匹马来到宛城外的一处难让人发现的野山坡。果不其然,远远地,郭嘉就看到了那伫立在荒野之上的身影。
在离人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郭嘉下了马,刻意放缓速度,轻了马蹄声。直到来到人身后不远处,郭嘉都没有出声,只是在坡上静静地望着曹操的背影。
沐浴在初生的朝阳之下,人的身姿依旧英武挺拔。他目光所及之处,想必是一望无际的山野与广袤无垠的苍穹。明明仅仅是他独自一人,却丝毫没有在这江山风景图前显得渺小,反而仿佛像是一位君主,高高在上,睥睨着天下。
然而,天地之间,能一人独立,是曹操的气魄,亦是他的孤寂。
郭嘉了解曹操,他知道为何曹操选择在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独自一人策马来此。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不必要尽力掩饰对长子逝世的悲伤,才可以作为一名父亲而不是一位君主来处理压制自己的情感。
他在这里,不需要再去做出那些,所谓最好的选择。
所以,郭嘉选择站在曹操身后,而不是上前去打扰他,他相信曹操的心智,足以面对任何一个处境。他只是在等,等着曹操将所有的情感一个人处理好,等着一会儿和他一起回营时,那个杀伐决断果敢英明的曹孟德。
可是,在那之前,郭嘉先等来的,却是曹操的回首。
曹操看到郭嘉时,眼眸略微睁大,显然是有些惊讶。但那不过是一瞬,他招招手,让郭嘉到他身边。
曹操和郭嘉都不是讲究的人,最后索性两人也不管什么礼仪规矩,就席地而坐在这旷野之上。郭嘉并没有多话,他明白曹操既然叫他过来,自然是曹操有话要说。
“子修是孤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像孤的一个儿子。他四岁,孤就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八岁就文而善赋武而过人,那时候,就由月旦品评他,说他前途不可估量。”
“后来啊,他娘去了,孤就把他托给丁夫人抚养。丁氏可是个疼孩子的,回回孤说一句子修,她就要护着,好在子修也争气,这么着也没被丁氏给宠坏了。”
“典韦是初平年前就跟着孤的。算算也有七八年了,这些年随着孤东奔西跑……说也奇怪,有他在,孤就从未对自己安全有过怀疑。古之恶来,怕都不及典韦之勇猛了吧。”
……
曹操断断续续的和郭嘉说着。这一刻,他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平淡的讲着些甚至都能说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越是平淡,越是让人能听出,那背后的凄凉。
其实,就和郭嘉想的一样,曹操处理他个人的情感,让他重新保持身为主公的果决,他并不需要在这里和郭嘉说这些,他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挨过去。
从刺董的那一天开始,曹操就早有了觉悟,无论在这条路上,他会失去多少人,他都不会停下脚步,只会走的更快,让这天下更早恢复太平。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要目的可达,他就绝不会后悔。
可是,当他有了孤身一人也必定会前行的觉悟之后,却仍然在奢望着,这条路,会不会有人,能一直一直和他走下去,直到路的终点。
所以,当他眺望山河了无一人时,回首却望见郭嘉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一瞬的屏息。
他觉得很庆幸。
庆幸明明是一人出来不愿被他人寻到,而郭嘉却能找到他。
庆幸明明被人探查心思是他的大忌讳,可当郭嘉每每轻而易举知晓他所想时,自己没有丝毫的怀疑与反感。
庆幸天地苍茫,前路坎坷,一回首,却仍有人在他身后,从不会离开。
是的,他总感觉郭嘉如同山间之清风,墨夜之月色,无处不在,却难以把握。但此刻,清风也罢,月色也好,他再不愿郭嘉会离开。
这条路,他希望,要求,郭嘉能够陪着他走完。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也很难开口讲给人听的情绪,但曹操知道,即使他不说,郭嘉也明白。所以他的选择,便是在和郭嘉断断续续讲了些话渐渐淡去内心那些不该有的彷徨与悲伤后,将郭嘉的手紧紧覆于掌心,而后沉声开口:
“奉孝,这天下,孤愿与你共览。”
而这一次,郭嘉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抽回手而后表示自己永远其实只是逍遥事外的准则。而是用另一只手,同样覆在曹操带着些许老茧的手背上。他望着曹操的凤眸,微挑唇角,字字要落在曹操的心口上:
“好。嘉等着看,明公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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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一战,大胜而归,亦是缟素而归。
在大军回到许都之前,宛城的军报连同曹操的奏折都已经先送到了尚书台,又转呈到皇帝手里。最后,贾诩还是赌赢了曹操的气量。面对这个杀了自己孩子与大将,背叛了自己一次的人,曹操不仅没有多加怪罪,隔了几天便亲自去牢中迎了张绣和贾诩出来,更是给皇上去了奏折,为张绣和贾诩讨职讨赏。
这一举,换来了张绣的彻底归顺,换来了一个永远安定的宛城,更让荆州刘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再威胁许都的安全。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份心思,或者是哪怕明白也只觉得这样做的曹操冷血无比。夏侯惇是一位,但他对曹操的不认同从来不会影响他对曹操的忠诚,而曹操的夫人丁氏,却不肯迁就曹操。
“走之前子修还好好的!还说要给我这个母亲争口气!怎么可能就这么去了!怎么可能!”
丁氏跟着曹操多年,从来都是温顺贤良的性子,但此刻一见到曹操就直接抓着他的领子吼了起来,可见其心恨之切,怒之切,痛之切。
“丁氏,你听孤说。”
曹操不想弄伤了丁氏,更何况也是满心自责愧疚,被丁氏这样对待也丝毫不恼。但这样闹下去也绝不是办法,他只能努力温着声音,劝着丁氏。
“你想说什么!”曹操的温言细语丝毫没有换回丁氏的平静,而是怒火更甚,“你好色!纳妾!我作为嫡妻何曾管过你!这家里大大小小我哪时哪刻不给你管的好好的!可你呢!我只有子修这一个儿子啊!你却让他因为你的好色死了!”
丁氏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字字割在曹操心上。说到底,这次宛城闹得这么大,就是他一时贪色看上邹氏的结果,否则张绣根本就无心反叛。所以他一句都回不了,只能继续硬压着脾气,让丁氏冷静。
“丁氏,子修的事情孤……”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曹阿瞒你还我儿子!你说说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刘氏!我明明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子修的!”
“你听着,孤也……”
“我知道!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意子修对不对!你有的是儿子女儿!更有卞氏给你生的孩子!否则你怎么会连杀了子修的人都不杀!曹阿瞒你好狠的心!”
“够了!”
曹操被丁氏逼的终于没了耐心,怒呵了一声。本就是高位者,身上平时就给人一身威压,此刻带上了火气,吓得一旁的一干仆人侍女都退到一旁噤了声。
丁氏也被曹操的怒呵呵的一愣,停下了动作。曹操刚才是怒火攻心,如今见到丁氏平静下来,也是长舒口气,正要再上去好言劝劝丁氏,哪知刚往前走一步丁氏就又开了口,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冻结如冰:
“阿瞒,休了我吧。”
“丁氏,你别说胡话!”
“我很认真。”面对怒气又要上来的曹操,丁氏毫无惧色,直愣愣的盯着曹操的双目,“我要我的子修,我要我的孩子,而你却封了杀我儿的凶手为将军,还纳了邹氏为妾。既然你不顾念父子之情,不顾念你我夫妻之情,又何必假兮兮的留我在这府里,惹得你眼烦。”
“你……”深呼吸,再深呼吸,曹操努力绷着自己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孤怎会不顾念父子之情,怎会不顾念你我夫妻之情……”
“那你现在就下令啊!下令杀了那张绣!”
“国家大事,你不懂。孤不能杀他。”
“呵呵,多好笑。”丁氏气极反笑,嘲讽的看向曹操,“位高权重的曹司空,连自己杀自己儿子的凶手都不能杀。”
这句话又是一把刀扎到曹操心里。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曹操一边狠狠揉着眉心,一边上前要揽过丁氏安抚于她。哪知丁氏一把就拍开他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回娘家去了,一纸休书,记得给我。”
“你站住!”头痛越来越厉害,丁氏的固执也激的曹操再没了耐心,“你今日踏出这司空府一步,就别再给我回来!”
丁氏回眸一笑,却冰冷无比。而后不见丝毫犹豫的走出了屋门。
头痛的就如同千万根针同时在扎一般,曹操疼的跌坐到座上,只觉得气血都在往上涌。仆人们见曹操如此,也顾不上害怕了,连忙一些人去找府里常备的大夫,一些人上前看曹操的情况。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位仪态万方的妇人款款踏了进来。
见了曹操的样子,妇人姣好的面容满是担忧。但她还是冷静的上前,一只冰凉的手轻柔的抚到曹操额上,另一只手轻轻给曹操揉着头部的穴位。过了许久,久到妇人的手都开始发痛时,她抚在曹操额上的手,被一只带着老茧的手握住。
这时,大夫也来了,帮曹操看了脉。曹操这头痛是有病根的,最后也只能开些止痛的药来缓解,开了药,煎了药喝下,又有妇人轻轻帮曹操揉着穴位,总算是把这阵头痛压了下去。
“老爷,邹氏已经安顿好了,请放心。”见曹操头不再痛了,妇人这才开始提起她来此的目的。
“好。”曹操拍拍妇人的手。
“还有,老爷,请不要生夫人的气。”妇人低眉顺眼和曹操说着话,声音温温婉婉,“夫人刚失去孩子,难免心中有气,语气重了些,并非有心,还请老爷体谅。”
“孤,知道……”曹操的语气发涩,“孤哪里是真生她的气,只是,她失去孩子伤心,孤又何尝不是失去了孩子。罢了罢了,让她先回去吧。她娘家苦贫,过段时间孤再去寻她,给她个台阶,这事便揭过去吧。”
听到曹操这么说,妇人虽然面上没有大表情,但明显内心长舒了口气,安下了心。
“还有,玉儿,孤知你为人,但他人不知。此后,丁氏的事,你莫再插手,要避嫌。”曹操握着他的妾氏卞玉儿的手,叮嘱道,“也是为子桓和子文好。还有,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先交给你了。”
退后几步,卞玉儿垂下美眸,礼数周到的盈盈下拜:“老爷放心,妾身不会让老爷忧心的。”
“嗯。”
曹操满意的点点头,心中却又想起了事情。
长子的死,已成定局。但他的确不仅这一个儿子,究竟将来——
他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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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许都,司空府不安宁,祭酒府同样暗波涌流。
闭了门,让蟏蛸卫的侍从在门口守着,杜绝一切闲杂人等进来的可能。
郭嘉坐在案后,端起夕雾刚刚为他沏好的茶,慢悠悠的品着。在他面前,乾玖已经跪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这期间郭嘉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是不紧不慢的品着茶,吃着糕点。站在一旁的夕雾几次想替乾玖说情,但看郭嘉的脸色,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放下茶杯,郭嘉抬眼望向乾玖,见他跪着的身形有些歪曲,知道人是已跪的难受起来,这才开口道:“你知道嘉为什么罚你吗?”
乾玖跪的腿都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但仍硬撑着挺直脊梁,头一别,冷冷的看着郭嘉,却不肯答话。
而此刻,失了往日嘴角微扬起的笑容,郭嘉的目光也若冰带厉:“救典韦的人呢?!谁让曹昂带兵出去的?!”
果然是宛城的事。乾玖早就料到了郭嘉会因为此事责问他,但没想到郭嘉会如此生气。但他仍不觉丝毫后悔,硬声道:“救典韦的人我让他们去拦住宛城内的人传报到南门。至于曹昂,是他自己要去的,我只是没有拦他。”
“为什么不按嘉给你的计划行事?!”
“因为,我的计划比你的好的多!我没有做错!”
“你说什么?”郭嘉皱起眉,握着茶杯的手微紧。
“我说我没有做错!”乾玖刷的站起身,毫不畏惧的看向郭嘉,理直气壮,“你的计划,不过是让一切保持原状,完成还是没有拿下,刘表还是可以随时觊觎威胁许都!而按照我的安排,你看,宛城已经拿下来了!”
“咳咳!咳咳!”乾玖的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是气到了郭嘉,他刚想开口却咳声先行,俯下身咳了几声才厉声道:“可是你却让曹昂和典韦成了弃子!”
“曹操有的是护卫,也有的是儿子。拿一个护卫与一个儿子换一座宛城,这笔买卖哪里亏本了?!”
“你……咳咳!咳咳咳!”
郭嘉突然又俯下声咳了起来,并且一咳就停不下来,越来越剧烈,郭嘉几乎咳得直不起身。明明已经用手死死的捂住嘴,但声音还是从指缝传出来,听着就让人觉得吓人。
夕雾早从郭嘉咳第一声就没停下担忧,此刻赶忙上去扶住郭嘉。乾玖站在那里,有夕雾挡着,他看不清郭嘉的情况,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倔强的抿着嘴,不肯上前,也不肯开口学问。
“出去!”
乾玖一愣。
“滚出去!”
虽然郭嘉对乾玖的态度一直很微妙,但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乾玖毕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听到郭嘉的怒斥,更是觉得委屈与不忿。一沉脸,他直接头也不回出了门,狠狠地把门摔上。
听到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的一刻,咳声骤然放大,撕心裂肺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血透过指缝一滴滴滴落在软榻上,绽出片片殷红。
“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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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曹操的继室卞夫人名不详,此处取一般设定,为卞玉儿。
郭嘉:养大的孩子不听话中二期,宝宝心里苦,可惜没法说。
曹操:跟了多年的发妻开始傲娇闹脾气,宝宝心里苦,可又不能和她动真火。
乾玖:废话,如果不中二送曹昂去领便当,曹子桓那个缺心眼的哪辈子能当上世子赢取甄姬走上人生巅峰。
状况外莫名其妙的张绣:他们什么意思,我不就出口气吗?结果曹操还是纳了我叔嫂,唉。
贾诩:张将军,智商不够就别说话,有那空闲来诩府上多送点烈酒特产来。
此时不到十岁的曹丕:大哥QAQ我要大哥QAQ【兄控一脸
乾玖:就说如果曹昂不死,曹子桓根本没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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