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早已快马送来的捷报, 军队由彭城到达下邳城外大营时,已迟了许多。直到畅月之末,季冬之初,方才姗姗而来。
金乌未坠之时,曹操便亲自来到大营营口等待。虽说他只是自己要来, 但其他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自然是要跟着曹操。于是最后等郭嘉与刘关张三人带着大军到来时, 营口竟站了一大群人,饶是郭嘉, 都有些意外。
意外归意外, 郭嘉也仅是轻扫了下成堆的人,便把目光落向了为首之人。对人一笑,轻唤了声“明公”, 未等曹操作何反应,便要翻身下马。
哪知脚刚落地, 郭嘉就被人扶住。借着人的这稳稳的一扶, 郭嘉恰到好处的掩去身体的脱力,不被任何人察觉。熟悉的温度隔着衣衫透来, 郭嘉回头,曹操不知何时已三步并两步来到他身边,亲自扶他下马。
郭嘉这一回眸中的惊讶与不解清晰可见, 曹操知道郭嘉在疑惑什么, 但他同样早就在接道彭城于何日破城的消息时, 就做好了打算。
“放心, 有孤在。”
声音轻到近似耳语厮磨,不被第三人察觉。曹操拍拍郭嘉的肩,示意人安心,这才朗声,声音大的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奉孝,辛苦了,徐州大捷,你当属首功。”
一字都不提那份军令状,更不提破彭城迟的那几日。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聪明人,曹操今日的举动,分明就是做给他们看的。而既然曹操认定了郭嘉此事只有功,并且是首功,那么其他人再多话,只会惹得曹操不快。
郭嘉半愣,依他对曹操的了解,曹操不该做此选择。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退后几步,躬身作了个揖为礼,就抬头对曹操笑着讨赏:“既然明公说嘉当属首功,那可要好好奖赏嘉啊。”
这回换到曹操微愣了,他不相信郭嘉不懂他的意思,但郭嘉的回应却出乎他的意料。望着郭嘉脸上丝毫不见作假得满含谄媚的笑容,他眸色一暗,把郭嘉先扶起来,又转身向刚下马的刘备道:
“此次彭城,亦是多亏玄德相助,一路上辛苦了。”
“曹公谬赞了,备并无任何功劳。”
相比郭嘉急切地邀功,刘备却反而面无表情,连带语气都是毫无波澜,不见一丝起伏。但在其他的人看来,刘备的反应反而更可以让人理解。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曹操大笑几声,又赞了刘备几句,便拉着郭嘉往营里走。待到了主帐,众人坐定,确认过战报的具体情形,便要开口论功行赏。
他了解郭嘉,也隐约猜到了郭嘉的打算,但他却难得的不愿依郭嘉的计划而行。
但是,曹操不知道,郭嘉也同样了解他,而且比他所想的还要了解。所以早在之前,郭嘉就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曹操的态度如何根本无所谓,因为在场的,可不是只有要看着曹操脸色过活的聪明人。
立于帐中央向曹操禀报完军情,郭嘉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扫过一处。果然,那被自己激将法逼出来随军的孔融,耐着性子许久,终于借着这个空等不及站起身,在曹操论赏的话说出之前,便走到中央,作揖道:
“曹司空,融有事进禀。”
“孔少府这又是要说什么?”不等曹操说话,郭嘉先瞟了眼身旁的孔融,嗤笑道,“上次孔少府进禀可是引经据典说了足足半个时辰,今日却不知又要我等听先生瞌睡多久。”
孔融理都不理郭嘉,一个马上就要身首异处的佞臣贼人,说什么都不值得他施舍一个眼神。他只继续对着曹操道:“昔日在大军离开彭城前,郭祭酒曾立下军令状,言一个月内定破彭城,否则便以命相抵。如今,一月期限早已过,融以为此时正是当执行军令之时。”
执行军令。孔融说的委婉,但杀意却清晰可见。既然郭嘉破彭城比一个月多了几天,那么依照他自己先前自己所言,理应以死谢罪。
“先生所言甚是,此时正是执行军令之时。”出乎在所有人意料,郭嘉听到军令状之事,不仅不紧张,反而笑得灿烂,“彭城嘉可是拿下来了,徐州其他诸郡嘉也拿下来了,军中有功必赏,还请明公要重重赏赐嘉。”
孔融眉一皱,就厉声道:“军中有功必赏,但同样有过必罚。郭祭酒军令状所立下的,可不仅是攻破彭城,而是以一月为期。但最后郭祭酒却并未做到,还请郭祭酒依照昔日之言行事,维护军威。”
“呵。”郭嘉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一月之期嘉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必当真。再说了迟了的那几日莫非就延误了军情?无论是一月之内,还是一月多了几天,大军不还在下邳城下对吕布无可奈何?”
这郭嘉看来真是愚笨到自寻死路。孔融心里暗想。他这句关于下邳的话可是犯了众怒,就是曹操一派的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原本他还担心,虽然军中无戏言,但郭嘉毕竟仅迟了几日,而且的确没误事,所以哪怕他咬死了军令状,只要有人以此为理由求情,就必然难以置郭嘉于死地。没想到,郭嘉竟蠢笨到自己把这些开脱的话说了出来。
别人说和他自己说,效果可大大的不同。
郭嘉似是不知孔融心里的这些思量,仍旧滔滔不绝:“除了彭城,嘉可还拿下了徐州其他郡城。没有嘉的计谋,怕是大军还被挡在彭城之外,攻下整个徐州更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嘉分明立下大功,孔少府却咬着那几日不放,真是不知轻重,不明事理,何为腐儒之见,嘉今日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其他各郡?!”郭嘉一说这个,孔融怒气也上来了。他本非性情平和之人,当即就厉声叱喝道,“你郭嘉为了自己的功名,置黎民百姓于不顾,为了快速拿下城池,你让彭城无辜百姓近乎全部丧命!此等行径,上违天理,下悖人伦,非豺豹兽行难以形容,你却居然以此邀功,当真是丧心病狂!”
虽是无一脏字,但这骂的已经很难听了。哪知道郭嘉不怒反笑,望着孔融的双眸尽是轻蔑:
“说了这么多,先生无非是要说嘉草菅人命吧。可嘉就是草菅人命,又如何?
一群百姓罢了,蝼蚁之辈,纵使全死了,也没关系吧。”
“奉孝!”
曹操呵斥止住郭嘉的话时已经晚了。待郭嘉说完最后一字,主帐中一片死寂,即便是孔融,都被郭嘉的话所怔到。
“孔先生,此事孤……”
“曹司空。”半响,孔融已经彻底不愿与郭嘉废话,也不想等曹操说什么。他一甩袖跪到地上,沉声坚定道:“请即刻依照军令,将郭嘉就地正法,莫寒了三军将士和彭城百姓之心!”
荀攸跪坐在侧,面色平静如水的看着帐中的一切,实际隐在广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郭嘉之前对在场将士无能的嘲讽倘若还可被心宽的无视,那此时轻贱百姓的话则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退路。他对人心的把握太准确了,所以字字都卡在点上,让所有有心为他说情的人,都望而却步。
依军令,有军令状在,理当处死,以正军威。
依人情,有彭城血戮,亦当赔命,以得民心。
所有的路,郭嘉都已经为曹操铺好,此时,曹操只要顺势而为,便可以既整肃军纪,又得到整个徐州百姓的民心。
但荀攸却不能任由郭嘉这么胡闹下去,莫说他们之间的同僚之情和荀彧那里,曹操从刚才起频频使过来的眼色,就让他明白,必须要把郭嘉的命保下来。
但曹操作为主将,就算再想要偏袒,郭嘉的话逼到这个份上也不能开口,否则,就如孔融所说,定会寒了三军将士之心,他定下的军令也都将形同虚设。而其他人——
荀攸暗望了眼身侧贾诩。从刚才开始,贾诩就稳稳地跪坐着淡然的看着主帐中的情形,仿佛对一切毫不关心,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想要让他开口,更是不可能了。
其实,荀攸倒是错怪贾诩了。虽然他面上淡然,但并不代表他对一切毫不关心,相反,他正在脑海中思索着许多事情。
郭嘉什么打算,贾诩同样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却认为,纵使郭嘉想要让曹操占下彭城并赢得民心,也有其他哪怕屠了彭城却能推脱给他人的法子,比如刘备不还在那里丝毫未被牵连安稳的坐着呢吗。虽然有可能不如这般彻底万全,但比起如此惨烈的赔上自己的性命,依郭嘉的才智,应当明白那其他的法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他隐隐觉得,郭嘉这次行事,太急了。
急得就好像,哪怕今日他不被曹操处死,也命不久矣一般。
凤眼微眯,贾诩细细想着他刚才偶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不由觉得,眼前这出戏,更好看了。
更何况,他还要依据今日这出戏的结局,做个重要的决定。
“主公,攸有一言。”最终,荀攸只能硬着头皮出声,在得到曹操颔首后继续道,“军令如山,不可动摇,所以依照军令,郭嘉的确应当以死谢罪。
但刚才郭嘉所言,虽放肆不堪,但仍有片言可听。他未达成军令状所述,是罪,但最终攻下彭城并使得徐州众郡,无论方法手段如何,都可算是功。军中事事都当以法纪行事,有罪必罚,有功必赏。今日功过相抵,主公依照军法,当免以郭嘉死罪,替以他罚,方是合乎法度,可彰军纪之威。”
郭嘉已经将路堵得太死了,荀攸只能以退为进来找到突破口。不求免罚,只求免死,又托以军纪,这便让这盘死局,稍微出现了些活色。
只要,郭嘉不再开口雪上加霜。
“呵,公达如此说,是在嫉妒嘉的功劳吗?”面对出口为他求情的荀攸,郭嘉反而恩将仇报的讽刺道,“就算功过相抵,嘉分明也是攻大于过,何来惩罚?”
“郭奉孝!你给孤住口!”曹操怒喝一声,虎目一瞪,郭嘉吓得笑容顿收,白着脸闭了嘴。见郭嘉终于不再给局面火上浇油,曹操狠狠揉揉发痛的太阳穴,这才尽量沉声平静道,“公达所言有理。那便依公达所言,功过相抵,免去死罪,责以军杖三十……”
“曹司空。”孔融哪能让这惩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立就刻开口,“郭嘉不仅违反军令,残害百姓,还在刚才出言不逊,视军令人命于无物,就算可免死罪,但若惩罚过轻,必然会引众人不服。”
“……那便责以军杖五十。”
“曹司空,军中军纪规定,若私自饮酒,责以二十军杖;若贻误军情,责以四十军杖;若违抗军命私自行事,责以五十军杖。郭嘉之罪,远远不仅违抗军命,此罚实是过轻。”
“孤作何决定,孔先生都出言反对。孤到不知,这军中是孤为三军统领,还是先生了。”
“非也,非也。”面对曹操的威压,孔融仍旧面不改色,义正言辞,“融只是如实相禀,来帮助曹司空更好依军法行事,也免去他日,曹司空因处罚过轻,反而背上袒护亲信的恶名。”
“孔先生倒真是替孤着想。”曹操冷笑,不再看孔融这老匹夫,心中却已起了杀心。他沉思许久,凤眸微眯望向从刚才起就面无表情,隐坐在角落里几乎被众人遗忘的刘备。
“玄德公。”
“备在。”
“依着孔先生的话,孤今日做什么处罚可都要背上不公的污名了。”边说,曹操目光边轻飘飘扫了孔融一眼,其中的寒光却足以让人胆寒。目光又转回,曹操向刘备继续道,“所以,孤现在有一事相求,不知玄德公肯不肯帮忙。”
刘备连忙站起身,诚惶诚恐作揖道:“曹公说笑了,无论何事,备都不敢推脱。”
“此次郭嘉领军,你一直跟在军中,军中琐碎杂事,你也是最清楚不过。”曹操一字一句望着刘备的眼睛缓缓道,话语中不乏暗示与威胁,“故而,不如就由你来决定,今日郭嘉究竟该受何责罚。”
曹操相信,刘备和孔融不一样,他是个知道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但曹操不知道,刘备是个聪明人,但经过彭城一事,由郭嘉相逼,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明公……”郭嘉轻喃了声,面色苍白,似是终于知道曹操这是要真重罚他,在乞求的看向曹操无果后,他转过身望向刘备,却是吓得话都已说不清楚,“玄德公,在,在彭城时嘉可是对你多,多有照顾……”
“郭祭酒昔日对备的恩情,备没齿难忘。”刘备迎着郭嘉的目光,一脸平静,“但今日备既然受曹公所托,就当依据军纪秉公行事。依孔先生所言,军中违反军令私自行事,杖责五十,而郭祭酒今日之罪,一在未按期攻下彭城,二在残害彭城近千名百姓性命,两罪相加,再合以功劳,备以为,责以军杖百下,最为妥当。而且,应当当着三军众人之面处以责罚,方可向全军彰显,军纪之不可侵犯。”
“玄德!”
无视曹操狠戾的目光,刘备再是一礼,便退回原处跪坐下,脊梁却挺得笔直,以示其心不可转。
而郭嘉已是骇的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倒在地。且不说当着三军处以军杖,会让他从此颜面尽失,再无脸见人,就说这杖责百下,纵使是身强体健的壮汉都未必能受的住,更何况是他这身体一贯不好的文士。说是免去死罪,却实际与死罪并无二样。
刘备亦是意料之中的,起了杀心,而且比起孔融,他的话虽然委婉,但却更为致命。
刚刚荀攸已经求过了情,谁都不可能再求一次,故而这个责罚,已经确定,再无法更改。
若是曹操直接下令,依照军令状处死郭嘉,于理于情都合适无比,但却仍难保后日有人说郭嘉分明是替曹操受过,进而言曹操冷酷无情,再不敢有人肯为曹操尽心卖命,而今日曹操百般为郭嘉降罪,却是让很多人看到了曹操身为人主仁慈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只要郭嘉不死,彭城的民心就绝对安抚不下去,军中的军纪也会被毁于一旦。所以,最好的局面,就是虽然所罚并非死罪,但也要重到能取了郭嘉的性命,方可忠心与民心,鱼与熊掌,二者得兼。
郭嘉猜到了,荀攸一定会替他求情,而曹操也或许顺势便也为他开脱,所以他便提前,连刘备的心思,也算了进去。
在场之人,都以为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却不知其实不过是在按照郭嘉既定的剧本,一一作为角色将这场戏唱下去而已。
只是,在贾诩眼中,郭嘉的演技分明还是差了些。
哪有害怕的站都站不稳的人,眸中深处却全然是计谋得逞兴奋的笑意呢。
快点吧明公,嘉仅等着你最后一句话,这场戏便可以落幕了。
曹操分明从郭嘉的双眸读出了这句话,就连声音仿佛都能在耳边响起,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与轻佻,仿佛讨得不是曹操要杀他的话,而是埋在树下的哪坛美酒。
然后,就和郭嘉先前所预料的一样,曹操,毕竟是曹操,他的理智绝不会让他在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计后果保下郭嘉。
曹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听在旁人耳中,却是沉声严肃,公正无私:
“玄德公所言甚是,那就依你所言,责以军杖百下,由许褚执杖。
一刻钟后在场诸位与孤同去军场,观刑!”
※※※※※※※※※※※※※※※※※※※※
曹操:孤头痛,哪来的这么个熊孩子。
荀攸:攸也头痛……小叔这熊孩子只能你来管了。
贾诩:(看戏喝茶)
郭嘉:怪嘉咯~?领个便当你们都这么拦着,分明是你们的问题吧。
如果哪一天我消失了两个月,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打了一个月的辩论赛再加上一个月的期末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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