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 刘玄德。
年少时孤,与母贩履织席为生,却那时就言要乘羽葆盖车显绝于人,又好结豪侠, 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想来那时, 也算是起于微末然少年英气风发,豪情万丈。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是和所期盼的不同,刘备虽初时得了金财可以合徒众, 又借黄巾之乱以军功除为安喜尉, 可惜年少气盛,竟因督邮不见就绑了督邮私杖之。在犯下此事逃了之后,又在何进、公孙瓒、袁绍处为过一地之长, 也算有些作为, 最后好不容易碰巧陶谦死了得了徐州,却又遇上吕布,这徐州易主多次, 最后奔劳半生的刘玄德身无一财地无一处丢妻弃子逃来了许都,当真是狼狈不堪。
若是常人, 如此这般折腾还未见何功业, 自己心灰意冷不说, 哪怕投奔他处, 也会遭人耻笑而难委以重任。但刘备毕竟与常人不同,因为他在投奔任何人乃至回回向他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会不亢不卑的加一句:
“吾乃汉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后。”
刘玄德,那可是姓“刘”,而且是族谱上查的到的皇室宗亲呢,自然当的起他人对他高看许多,纵使向来看人苛求的孔融,当初都为刘备能拿到徐州谋划过的。
“但是,子扬,嘉隐约记得,那中山靖王,可是有一百多位子嗣?”
这次征袁术,不仅大获全胜,把袁术赶回了淮南,更多了意外之喜,那就是刘晔的到来与之后对庐江界山贼陈策等万人的剿灭。这些山贼起于乱世,割据一方,临险而守,若不是特别严重率军攻伐自是不必,但正巧回军时遇见,那自是要剿贼平乱。曹操听刘晔计,调兵排阵,果真轻而易举攻克陈策。曹操求贤似渴,而刘晔又是所辟扬州名士中才谋最为曹操看重之人,自是当即便辟刘晔为司空仓曹掾,只待回京,便可正式下辟。
此时军中刘晔正与郭嘉闲聊,听郭嘉此话,双目微眨,而笑答道:“的确,晔曾翻录过家中族谱,却是如此。”
比起久远的血缘传到现在不知多么疏远的中山靖王,刘晔可是光武帝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人,乃是正经的所谓的皇族。不过比起到哪都恨不得将自己祖先告知所有人的刘备,刘晔反而低调许多,据兵自守一段时间,见曹操来,就投奔了曹操,一点为汉室后人想要称霸一方的野心都没有。
刘晔性子温和而识礼,郭嘉又是惯了与人自来熟,自是将心中疑惑随口问了出来。刘晔听了,亦是笑笑,云淡风轻中似又比刚刚多了几分嘲意:
“汉室?是长安那个,洛阳那个,还是现在许都这个?这天下之大,晔已找不到所谓的汉室了,又何必抱着最后那么点不甘心给它陪葬呢。”
刘晔与郭嘉的马拉了曹操几步,相隔不远,这刚刚的对话自然不仅传到了郭嘉耳中,自然也传到了曹操耳中。
只是刘晔暂时还猜不透,这句话是曹操想听的,还是郭嘉想让曹操听的。
而郭嘉听了刘晔的话,嘴角皆是止不住的笑意。这与皇室血缘密切之人却已放弃汉室,那早不知是几代小宗的人却四处宣扬自己的身份,可见这天下,总是有聪明人,也总是有自作多情的糊涂人。
其实平心而论,刘备此举并不算糊涂。不管对方是真敬重汉室,还是假意奉迎,听见刘备这层身份,装也得装个敬重的样子出来,而四方之人一听这身份,也会更倾向于投奔于刘备。实际上,此举和曹操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一小一大,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没办法,郭嘉对于刘备一开始就满怀杀机与恶意,自然是不能客观的看待他,而是能多挖苦一点是一点,并为此而感到快意十分。
至于,这杀机与恶意从何而来——
谁叫刘备会挡在曹操的霸业的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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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郭嘉真见了刘备之后,当真是没忍住,哈哈大笑的近乎直不起腰来。
何谓“垂手下膝”,何谓“顾自见其耳”,如今是当真全见识了。
文人素讲德,从不会因为他人长相而如此失礼,况且刘备虽是有异相,但综合而言也当的起“有雄姿,身挺拔”几字,所以郭嘉笑得突然,反而是让首先刘备摸不着头脑,心有疑惑。
这时,一缕幽香凭风而来,几人侧头望去,原是荀彧到了。若说旁人猜不见郭嘉的心思,但荀彧却是了解,看一眼郭嘉此刻止不住笑得样子就知是为何。也是这些年习惯了郭嘉的性子,荀彧颇有些无奈的走到郭嘉身边,把他轻拉开些,而后向刘备赔礼道:“奉孝性子一贯便是如此,若是对玄德公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彧代他向玄德公赔礼了。”
“这怎么使得。”刘备连忙扶住正要作揖为歉的荀彧。比起郭嘉,荀彧这礼貌温和,谦谦君子的样子立刻得到了刘备的好感,更何况如今荀彧为尚书令,许都大小事务实际上皆掌于他手,这礼刘备是受不起的。
见刘备如此,荀彧也没有强求,便也顺势直回了身。又是一礼,而后暗中轻拽拽郭嘉的衣袖,示意他快和自己一起去坐好。
郭嘉此时已经止住了笑,见荀彧示意,自是跟半挂在荀彧身上似的往他的席上去。
荀彧温文尔雅,郭嘉却放荡不羁,这样的两个人却同投奔于曹操,而且还关系如此之好……
刘备眸色沉了些。他知道此次他投奔曹操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不知为何,见了这两人,他竟觉得之前自己对将来的估算,太过于乐观了。
“大哥,不必担忧,徐州曹操图谋已久,这次有这个机会,曹操不会放过的,定会迅速起兵而攻。”
关羽见刘备眉头微锁,还以为他在为曹操会不会帮他们而忧愁,便出生劝慰道。刘备自是心知曹操定会去打徐州,但对于关羽的好意与误解,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回头对人点点头,示意人安心。
而那厢,已经在席上跪坐下的郭嘉正注视着刘备此处,但看向的却不是刘备,而是刘备身后的张飞。情报中写,张飞此人“勇猛威武,万人敌也,然若为长,则刑法过深,少宽引恨”,故而郭嘉一直以为张飞定长得是张武夫之面。可今日一见,却是面冠如玉,虽有武将之英气,亦不少士人之贵气分毫。
听说此人还攻于丹青,一手绘美人图的绝学曾引得四方来求,千金相赠,仅为一画。
似乎是注意到郭嘉好奇的目光,一直沉默跟在刘备身后的张飞看过来,对郭嘉颔首问好。
有趣,此人当真有趣。
四目相对,郭嘉已然确定了什么,固而亦是点头致意,便将目光转向了他处。
能有张飞关羽这样的人誓死追随,刘备之才,果真称得上难能可贵。
不多时,谋士武将都陆陆续续的到了议事厅中,曹操也准时到来。正如很多人预料的一样,虽然曹操先借战事频繁许都未安推脱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决定出兵徐州,“为”刘备解救家人,并且讨伐逆贼吕布。
当听到曹操终于应下时,刘备垂下眸,他明白曹操这百般拖延的意思——
他要让刘备记他的这份人情,也要让天下的人替刘备记着这份情,记着是曹操,于刘备危难之际帮助他的。
决定了出征,其他的事这连年征战早有惯例,很快便结束了议事。人们稀稀拉拉三两成群的往外走,曹操却叫住刚要作礼离开的刘备:
“玄德,暂且留步,孤有一物欲赠你,你且在此等等,孤这就寻来。”
说着,曹操便转身去了帏中寻物。刘备无法,也只好让关羽和张飞放宽心先回去,自己则重新回到席上等曹操所谓的“赠物”。
最后,偌大的议事厅里,茕茕一身跪坐于席上的刘备才发现,留在这里的不仅有他,还有郭嘉。
刘备其实很早就在旁人为他讲解曹操手下之人时,听到过郭嘉的名字。司空军师祭酒,官职不高,俸禄也不高,从此来看怎么都算不得是被重用。但人却信誓旦旦的告诉刘备,若是想知曹操真正的心情,或者是想向曹操表达自己的心迹以得安,最好的就是借郭嘉之口。能瞒过郭嘉,就几乎能等于瞒过了曹操。
世人称为多疑的曹操,对于郭嘉的信任,却是毋庸置疑。
郭嘉抿了口茶,复而望向刘备。他知道刘备其实对于他的留下并不感到疑惑,但还是解释道:“明公欠了嘉坛酒,嘉留下待明公寻了欲赠玄德公的宝物来,便问他讨了。”
明知道郭嘉此话字字皆为假,刘备也得假装信了跟着把这戏演下去。他微微一笑,颔首而后道:“常听郭祭酒好酒,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否则嘉又怎会身居‘祭酒’一职呢。”郭嘉答道,神色间似乎还有几分得意之色,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祭酒”之职是管酒的官职呢。
刘备自是知汉朝官职,却不知郭嘉此人。他所能凭借的,只有从刚刚见人第一面到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看人言谈举止,实在是不似心机深沉之人,反而当是那种纵意逍遥,懒于掩饰情绪之人。但曹操怎么会留下这种人来试探自己……情况未明,刘备只能默认了郭嘉的话,敛色垂眸,以静制动。
刘备不搭话,郭嘉却是有闲聊的兴致,又是似随口聊道:“说起来,这天下先是多年前经了绿林赤眉之乱,近些年又是诸侯相争,战火频繁,十室九空家破人亡随处可见,人都命不保夕流离四方,玄德公家却能从先祖中山靖王之后保传家谱至今,当真是件奇事。”
“幸得孝景皇帝相佑,家谱才能保全至今,备亦深常自觉幸运,得以尊奉先祖,守根认土。”
“嘉就不似玄德公如此幸运了。早年家中走了水,祖祠皆是被牵连,家谱亦是全毁为灰烬,这祖根如何,便是难寻了。”
“此事确实有难,然郭氏毕竟还有旁人,郭祭酒也可向家中他支……”
“但很可惜,嘉在小时,除了尊己父之外,就和家族彻底断了关系了。”郭嘉温声道,却不知此话落在他人心中会引起多大波澜。
自党锢之祸以来,家族门第之观念愈发甚嚣尘上,人人都盼能生于世家,借着家族之力平步青云。郭氏虽不是多显赫的家族,但亦是一方有名的宗族,郭嘉却肯与其断绝关系。要知道,会与家族断绝之人,不是身负罪孽过于连累家族,就是于家中犯了大罪,导致甚至从族谱之上除名,也是因为如此,这些人往往是身负讥名,为世人所厌恶。
这种人,曹操都肯重用吗。
郭嘉未管刘备此刻心中的百般千般回转,他本也未想和刘备聊此:“不过,嘉后来还是补齐了族谱,玄德公猜,嘉是如何做到的?”
“愿闻其详。”
郭嘉眨眨眼,神情十分得意:“留下家谱,无非是与给仍存活于世间之人看的。而活人又无法探查逝世之人究竟如何,所以嘉索性便寻了些郭姓之人,加于族谱空缺之处,最后自然就将家谱补齐了,十分简便。”
荒唐!
任何人听到郭嘉此话,都会忍不住骂出此两字,家谱乃是家族维系传承之证明,哪里容得了半分作假。但刘备没有出声,他只是满含深意望向郭嘉,几秒后,又避开郭嘉回望的目光,继续沉默无言。
他隐约猜到了郭嘉接着想说什么。
郭嘉保持着缓缓而带点懒意的语气,仿佛每一个字都不过是他闲聊随口之言:“后来,嘉也常常在想,这法子补家谱如此便利而快捷,而天下聪慧甚于嘉者数不胜数,所以自然有许多人都会如此,甚至,在家谱多加上些内容,求些比嘉那种‘落个简单’的想法更大的志向。
玄德公,你觉得,这世上,会有此种人吗?”
茶杯底轻触小案,发出轻微的响声。刘备开口,声音不亢不卑:
“圣人重贤,重忠,重孝。自高祖皇帝肃清海内以来,大教清化,上至皇室下至寻常百姓皆敢其沐教,以孝律于己身。家谱乃一家之承,自是无人敢肆意妄改,辱没先祖。”
“然而,嘉不是已经如此大逆不道过了吗?”郭嘉道,“想来这些年战乱频繁,西都破败,东都焚毁,汉室之教化也好,其他也好,终归是礼崩乐坏之局,毕竟,这汉室已是……”
“……以备之见,天下动乱也好,西都东都所毁也罢,都不至于郭祭酒所说之地。”
“为何?”
刘备眸色又暗了一层,他知晓这话他想取得信任,并不该说,但最终,他还是抬首,望向郭嘉,双目表面上似是无何情绪,内在却全是坚毅之色:
“只因,汉室从不存于一宫一都之间,而存于天下万民之心。
民心未泯,汉室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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