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只感觉无数的箭矢擦着她头皮而过, 一道道剑般的风吹过她鬓角的头发,她带着头盔,手持长刀,每一脚踏在登云梯上,它都随之抖一下。低头下去, 是长江的江面和几丈远的甲板。虽然甲板上支起了大网就是怕上头的将士摔下来, 但崔季明知道那并不能真的完全保护落下的人, 布满水雾让人打滑的横杆,间隙能掉下一个人的登云梯上, 她一个不小心摔下去最少是断腿, 或许这辈子的戎马生涯都要戛然而止了。
她这个想法才一浮现就觉得可笑,她哪次不都是一不小心就要没命,想这么多, 还不如保证众人登上城墙。
崔季明率先带人登上城墙这种做法,前朝怕是也没有多少, 魏军士兵人心大振, 几乎是源源不断的踏着湿漉漉的登云梯,带着盾牌冲上城墙!
搭在这边城墙上的登云梯足有七八把, 源源不断有血衣的魏军士兵踏过箭垛,跳入城墙上。他们只要登上了,迅速几个人结成小阵, 将盾牌靠拢在一处, 交替掩护杀人。
说实在的, 魏军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的战争更多, 叛军内斗更残酷,他们的杀戮手段更强硬。却殊不知南周境内,南周士兵经历的惨绝人寰的几年内战,日子也并不比他们好过。叛军输了或许还能俘虏,为别人卖命,南周却因为几家之主当年争夺势力到白热化的状态,当时粮食又不足,胜利后甚至开始屠城,或者坑杀俘虏。
他们或许没有魏军的训练有素,却比魏军更畏惧失败,更疯狂。
一边是坚定且精锐的魏军,一边是疯狂想要阻拦他们的鄂州士兵,双方陷入一片混战之中。崔季明做小兵打扮,她甚至不许将士们保护或者是在混战中向她请示,因为这样只会让鄂州的士兵发现的主将身份,肯定会成为重点围攻的对向。
一边是她,一边是独孤臧,两个人没有拿盾,没有结阵,手持长刀,就跟旋风一样搅入人群之中。她手中的贺拔刀本来就是当年贺拔公给她特制的,刀身极为坚韧结实,她都感觉自己劈开了不知道多少士兵的铠甲,劈断了多少人的长枪。因为长刀没有长枪的红缨那种用来挡血的东西,粘稠的血当真是糊了她一身,崔季明不怕别的,就怕迷了眼睛,拿手背去擦的功夫都能丢了命。
而另一边的独孤臧不愧是她手下第一员猛将,他本来就脸颊瘦削,看起来相当的不好惹,此刻再一蓬血雾蒙到他脸上,满身的凶狠肃杀,几乎一个眼神都能逼退身边的鄂州士兵。
而赶来的鄂州主将,站在箭楼上,望着下头的一片血战,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亲自伸手拿起弓箭,挽弓搭弦,箭头对准了城墙上那仅有的两个不结阵不持盾的人。只是这两个人动作太快,不时拿受伤的鄂州士兵为盾牌,就在他好不容易瞄准其中一人时,忽然听着又有信报兵急忙冲上了箭楼。
“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鄂州主将手一抖,回来冷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不好到什么地步!”
“另外两侧城门也有人登城攻击!而且发现两侧官道,还有士兵毁了道路,拦截了我们出去送信的信使!他们一共兵分五路!咱们这一面城墙的将士,不过是五分之一!”
鄂州主将手一抖,箭矢落在了地上,他声音颤抖道:“五分之一?那两侧城门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咱们以为他们主攻这个方向,于是大量的士兵都调过来了,另外两侧士兵加起来的总数都比不过咱们这边,估计不会坚持太久——而且……”信报兵刚想说咱们主力的这边城门都要被击破了,忽然就听到一声巨响,只觉得脚下的城墙都跟着一颤。
信报兵和箭楼中的士兵大惊,鄂州主将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就算是他们弃城而逃也不会有活路了,南周如今对于城池分毫必争,等级规章森严,这样弃城而逃的士兵被朝廷抓住了,只会被集体斩杀示众——
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
信报兵道:“他们应该还不会那么快攻进来,我们城门内还有别的防护措施!”
其实鄂州主将知道,是他有侥幸心理,是他没有早早抱着必死的决心与这城同生死,否则就是提前让民兵上城墙,把各个城门用巨石堵死,然后把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一边戒备一边加高城墙,抱着尸骨烂也要烂在这城里的想法,他们或许还会输,但绝对不会这样一天之内就被攻打下来!
是他……是他不够合格。
然而城墙下,当冲车攻开了城门,攻城门那几队将士人数也锐减了四成。魏军中那部分中军和地方军队的士兵,是头一次见识到了季子介亲手带出来的那批魏军的勇敢和无畏。虽然他们也经受了几个月的魏军训练,虽然他们也跟着文书学打仗,跟着其他将士一起参与惨绝人寰的练兵,但或许迟迟没有身为魏军的感觉。
但他们心中有一种感觉,就是那个季子介,是真的把战场上一切的活路都跟他们事无巨细的讲过了,一切的能救就救能护就护的方法都用过了。配备最好的兵武和铠甲,告诉他们可能会有的陷阱和应对的手法,在飞江的登云梯下撑起了能最后救他们一命的大网——战场上生死或许很难由自我决定,但她不论是作为决策大方向的主将,还是平日训练他们的主将,没有把他们当该牺牲就牺牲的蝼蚁,她真的有把每一个人的性命当作性命。
或许他们这些新入魏军的人感受还不够强烈,但那些魏军却因为她的训练,大多数都能在关键时刻捡回命来,那种事后回想起来的感慨是可以烙印在心里的。作为几乎是伤亡比例最低的一支军队,在这个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在他们作为大邺的孤刀刺入南周的时候,他们能回报的就是让他们每一个被精心训练过的、学过写字兵法的、身着利器兵甲的人,把个人的价值发挥到极致再去死。
当城门被攻破后,所有的魏军齐齐停住了脚步,没有人再往前推搡。
崔季明强调过,城门攻破后,对方极有可能在城门后立有吕公车,一定不要贸然往里冲。果然城门倒塌后,门洞靠内侧一辆跟门洞几乎同等大小的高车正在等待着他们送死。高车前头是一整块厚木板,上头有着无数孔洞,正有不少刀枪从中探出来,等着把魏军扎个透心凉。
这玩意儿大邺也有不少,崔季明曾讲过不少原理和使用办法。
如果是对战使用,这吕公车下头一定会有轮子,但如果是守城用,则下头一定是没有轮子的,为的就是防止抵挡不住冲击,轮子滚着往后倒退。既然没有轮子,吕公车的冲杀效果就减弱,为了有穿刺效果,就一定要不停的来回抽拉孔洞中的刀枪。而且为了杀伤范围高,刀枪的长度一般都超过普通兵器,里头的杆也一定会更长,所以来回抽拉时的空隙也就长,那这个孔洞露出的空隙也会就相应的时间稍长起来。其中一个策略就是趁着孔洞露出,往里扔一点黑火|药改良的爆破兵器。
这玩意儿还是兆当年守太原城时发明的,大邺的黑火|药威力很小,几乎只是个雏形,但是重要的就是带着外壳的成团的黑火|药里包着碎铁片和铁钉。
再加上大邺如今扶持道教,那些道人们也稍微革新了一点黑火|药的成分,贺拔罗又稍微改变了一下构造,这玩意儿被称为“炸铁砾”,正式登入了战场之中。
城门两侧的云梯也陆续有大爷士兵登上城墙,城门处压力顿减,他们在门洞的遮挡下,齐齐从贴身的衣服内取出包着油纸的“炸铁砾”。每五十人小队配备一个的工兵,挂着满身的铲子开锁器锅子和成包的干草柴火的几个工兵,连忙跪在了门洞下无雨处开始生火。
微弱的火苗燃起,连忙就有几十个大邺士兵点燃了炸铁砾,侧着身子,通过那些兵器的缝隙,靠近吕公车,然后趁着那些长兵被收回去的瞬间,将炸铁砾扔入孔洞之中!
这件事不但要机灵还要胆大,也有不少大邺士兵操作不当而受伤,幸而引线做的够长,虽然大半因为受潮没有炸起来,但滚入吕公车的另一边后,仍然能听到不断传来的爆炸闷响和无数惨叫声。吕公车另一侧受伤人数似乎极多,因此好多孔洞都没有人再把刀枪探出来了,甚至有胆大的魏军攀到高处,从高处的孔洞里,将炸铁砾扔进去!
等到他们身边带着的炸铁砾几乎都用光了,这吕公车几乎也没有多少兵器探出来了,几乎已经成了个失去战斗力的庞然大物,只留躯体挡道。此时此刻,无数的士兵才推动着冲车,开始撞击这架高车。它再结实也不可能比得过刚刚被他们冲开的城门,更何况此时头顶城墙上来的攻击锐减,他们也可以轻松的只对付眼前。
就在前线的魏军终于撞开这城门后,无数还在登云梯下的将士欢呼一声,朝城门涌来!
紧接着,那两侧切断官道的骑兵也完成了各自的使命,顺着城墙绕过来,他们将作为城内进攻的先锋,和步兵一起结束这场战役!
崔季明也在城墙上一阵鏖战,当她听到城墙下的城门被冲开的声音,似乎那些疯狂的鄂州士兵也绝望的失去了斗志,再加上西侧的城门也被攻破,一时间几乎是溃败。
崔季明却不敢看四周自己损失了多少,她甚至开始佩服起这位鄂州将军来了。
从床弩换巨石的反应力,从战略手段的更改和提前早有的戒备。
如果南周的主将都是这样的人物,那殷胥想要快攻南周的计划怕是难以实施了。
她陷入过以少胜多的鏖战,但那时候往往是自己对待强大的敌人拼一条生路。而当此刻,她成了强大的敌人,看着鄂州的士兵不少穿着多少年前的薄甲,用的兵器也有些参差不齐,甚至可能因为之前持续一年多的南周饥荒,他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却比谁都拼命——崔季明心中有种震撼和悲哀。这些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变革后终于强大起来的南周带来的福利的士兵,绝大多数都要他们并不真正关心的两国之争而死在这里了。
她也知道,让他们投降,结束这场战争——她要先去杀了这位鄂州主将了。
崔季明带着一队人马,率先朝箭楼而去。如果要是战线后指挥,那就只能会在这里了。
就在独孤臧和十几人一脚踹开箭楼一层的木门时,崔季明忽然喊道:“小心!”
十几人猛地抬起盾牌,一排密密麻麻的箭矢扎在了盾牌之上。她还没来得及下令,手下将士已经反应过来,趁着他们搭弓射箭的空隙直冲过去。
当崔季明晚一步冲入箭楼之中,只看见了一地的尸体,魏军正在从两侧的楼梯向上搜索,崔季明却只看着了一件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了那一排埋伏的弓箭手之后。头上还带着黑色的巾冠,他的官服并不是曾经大邺的款式,更接近之前南朝的宽袖朝服,看来是南周立国后改制的结果。
他明显是个文臣,手上却也握着一把竹弓。
崔季明站在一层,望着他侧过脸倒下去的尸体,竟然一时想象不出来——他临死前是如何想的,他是如何选择了这样作为弓手射出最后一箭的。
独孤臧:“上头没有人了,这鄂州主将是跑了么?”
崔季明指了指那个地上躺着的文臣:“就是他。”
这还是崔季明在南周封锁后,第一次看到了长江对岸的那个新立的国家的面貌。
她以为南周不过分裂三年不到,应该还是一个样子,眼前的鄂州,显然也否决了她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
城门四处被攻破,却不代表城内就可以被轻松击垮。
魏军遇到了相当强力的抵抗。南周的士兵和百姓,经历了之前几次残酷的内战,理所应当的认为城破了士兵都会被坑杀,百姓都会被屠戮,于是乎谁都不敢轻易投降,小队的魏军甚至遭到了百姓和民兵联手的回击。
后来还是张富十让人不断的在城内喊,说大邺不杀百姓,不杀俘虏,不抢夺任何百姓的粮食或财产。他们主动放弃攻击城内,让士兵将他们驱赶到中部的几个坊去,也不强攻,不停的往里投掷剩下的粮食。
再加上魏军军令极为严格,确实没有一个士兵劫掠百姓,于是百姓和剩余的鄂州士兵已经松动,他们投降也是迟早的事情。
而崔季明此刻正在靠近江岸的城门那里,看着剩余的将士正在清点人数,计算损耗。他们登上渡口的船只几乎都被投石所毁,士兵死亡率超过三成多,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就连崔季明的胳膊上和后背上也挂了彩。
雨渐渐停了,只剩水雾拍打着鄂州涂满鲜血的城墙,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让人估不出具体的时间。她摘下头盔,正在听董熙之给她报各项消息,对岸的沔州看见了他们在城墙上燃起的烟火,也会马上再派船队和补给而来。
崔季明踏在江边,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将士们,正从江水中将尸体拖出来,她听着听着,忽然似自嘲似悲凉的笑了一声:“我管这叫诺曼底登陆,还真是没差。咱们什么时候伤亡成这个样子过。三成是什么概念,咱们死了一万人啊!一万不是个数,就说一个人躺平了一尺的高度,堆起来都是一座山了啊……而且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咱们最早从山东带来的精兵,他们肯冲敢杀,怕是死了四成以上都说不定吧。”
董熙之垂下眼去:“这个还没有算出来。”
崔季明头发都被血和水糊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上都感觉挂着血渣,她低头本来想用江水洗一把脸,却只低头看见了红色的江水,不知道是谁的一只草鞋被水浪拍打着,到了她脚边来。
董熙之道:“您也受了伤,城内已经支起了营帐,您快去让郎中给您看看吧!”
崔季明应了一声,想弯腰随手捞起那只草鞋,却不料一蹲下去,没有再站起来。董熙之一低头,看着崔季明两个胳膊抱着脑袋,她虎口还在流血,手背上满是泥土,头拱在臂弯里,银甲上斑驳不看的她就这样蹲在血红的江水中没有说话。
董熙之张了张口没有叫出声。
崔季明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回去吧,让我在这儿蹲一会儿。”
董熙之不放心,却也只能点了点头,往后推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回头,好似听见了崔季明的低到几乎不能称之为哭的哭声,但他更想相信,那是江水的声音。
※※※※※※※※※※※※※※※※※※※※
写的比较多,大概有五千了,先发然后再改错字。
估计也要提一下妙仪了,妙仪的六弈就在同时要开始了啊。顺便会提一下还在长安的阿九。
喜欢帝王之友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帝王之友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