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夜市上,四下扫了圈,深夜的街道比白天更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他依旧是站在白天听说书的那地方,一个扑着□□的矮小人偶在树下支着摊子说书,一大群“人”围着他,那人偶说的依旧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太白妖道的事,不过少去了白天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规规矩矩地说那妖道的平生。
他那段波澜壮阔的生平啊,说到底不过是四个字,求仁得仁。
太多年没着过道了,孟长青其实是有些新奇的,显然,他的生魂被人勾了出来,推到了这鬼市。
孟长青看了一圈谁也不认识,于是多看了那□□人偶一会儿,那人偶望向他,两颗眼珠子是龙眼核做的,黑漆漆的泛着光。这种人偶没有魂,一举一动全靠控制者的意识,仔细看他的筋脉全是细线,邪气森森。孟长青不是没见过人偶,但没见过这么……孟长青有些说不上来,可爱?
很明显,这只便是白天在闹市讲故事的人偶的真身。
一般懂行的人,人偶都是用浸泡了畜血的柳木做的,可这只人偶不一样,这人偶是用布做的,样子低低矮矮,头上绑了两个冲天髻,脸上还画着个笑脸模样,一点也不可怖,反倒很可爱,像给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如今的宣阳城,到处都是道门修士,这偌大的一个热闹鬼市就开在比邻妓院的鬼巷中,竟是无一人察觉,道门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孟长青没打算动手,他感应到了一个人的气息,姜姚。这鬼市中有姜姚的气息。
待到那说书的人偶将故事说完了,预备着收摊,孟长青这才走上去,道:“故事说的不错。”
那人偶揽着装满了纸钱的铜盂,抬头看着孟长青,白扑扑的一张脸。
孟长青跟在了人偶身后,慢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这种人偶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附在身上的那股子气散了,马上会变回一动不动的人偶模样。果然,走了七八条街,那人偶摇晃了两三下,摔在了地上,由于是布的,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铜锣声与鞭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孟长青站在街道中央,抬头看去,一支身着大红衣裳的迎亲队伍渐渐走来,开路的人敲了下手中的空心的铜锣,哐当一声响,嘴里喊着些祝词:“子归兮,嘉宾与贺,结绶祝酒,亲朋满座……”
孟长青忽然发现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异常眼熟,他捏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再看去。
那人赫然是姜姚,姜姚正混在那一群吹唢呐的队伍中,眼神涣散,一步一跟,缓缓地从孟长青眼前走过。
孟长青跟了上去。
这支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一所张灯结彩的老宅前,猩红的婚绸挂在匾额上,宅子里头人头攒动。孟长青打量着顺着人潮走的姜姚,还好,魂魄是全的,他正看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新郎官!你怎么在这儿藏着唷!这怎么的?不好意思啊?”一个喜婆模样的人张口便喊,拉着孟长青边走,“别愣着了,新娘子到了!接亲啊!”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孟长青,他也震惊了一瞬,低头一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猩红的婚服,孟长青心头一跳,什么时候给他下的咒术,他竟然没有察觉。
几个胖喜婆同时上来推着孟长青,“接亲咯!新郎官!”
孟长青终于有些傻眼,“啊?”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的胖媒婆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推了他一把,“接亲啊!”
孟长青猝不及防地被推了把,撞在了那轿子上,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哎呦喂!新郎官!你咋还不好意思上了啊?抓紧啊!”
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逼着他接亲?他回头看了眼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看了眼那顶红轿子,心道揭开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揭开了轿帘。
里面坐着个新娘,婚服上瞧不出一丝褶皱,她叠着手放在膝盖上,感觉到帘子掀开,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手。
孟长青打量了她一会儿两眼,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新娘将手轻轻放在他手心,纤细而软的一只手,活人哪里有这种冰冷温度。孟长青看着这从天而降的艳福,心中跳了下,十分配合地扶着新娘出了轿子。
一群媒婆撺掇着他背新娘进去,孟长青有些无奈,那媒婆怕误了时辰,这才饶过木头似的孟长青。
“新人到!”一个喜婆走上前去,甩着红帕子喊了声,堂中笑声顿起,“恭喜!”“恭喜啊!”“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新郎官好福气!”
孟长青扫了一圈在座的亲朋,姜姚木愣愣地站在一群人后面,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孟长青又望向身旁的新娘,喜婆递给新娘一柄刺着鸳鸯的罗扇,她轻轻举起扇子。
这不像是宣城的婚礼,孟长青在宣城待过,偶然见过宣城人娶亲,八抬大轿唢呐喇叭,高头大马红旗开路,新郎要抱着新娘下轿,十八个火盆一一踏过去,这才算圆满。
今日这婚俗看着像是宣城的古俗,其实内涵大不一样,唢呐是倒吹的,红旗变成了阴旗,八抬大轿只用了五个人,宣城只有棺材是五个人抬的。这是门阴亲。
“新郎官!别傻愣着了!拜天地了!”喜婆撒了一大把花生出去,拉长了声音道:“别误了时辰啊!开礼。”
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心道也不知这盖头下面的东西会不会没有头,他捏了个诀忽然点在那新娘的额头,同一瞬间,那堂前火盆窜出了半人的火苗。孟长青忽然觉得不对劲,刷一下收回了手。
不对啊,这新娘怎么瞧着像是活人?魂魄是活的!
新娘依旧端坐在堂前。
周围人仿佛瞧不见孟长青的脸色似的,一个喜婆走上前来,扶起了有些不敢相信的孟长青,“唷!瞧咱们新郎官愣的!”她笑道,“一看就是头一次,拜天地就愣了,入洞房可怎么办唷?”
“来来来,继续,别误了吉时!”
另一个喜婆忙笑道,“继续继续,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没动,忽然道:“等等。”
众人都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盯着那鬼新娘,烛光下,新娘苍白的手缓缓握紧了。
孟长青忽然抬手刷一下甩出六张燃烧着的道门符咒,团团围住了那新娘,那喜婆尖叫一声,同一瞬间,他看见新娘的命火刷一下熄灭下去,盖头无风自动。魂魄是活的,命数却已经绝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堂前忽然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盯着孟长青,眼睛在烛光下泛着龙眼核般的光泽。
全是木偶。孟长青回过身一把抓住了姜姚的手。
忽然,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孟长青回头看去。
一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从院外走了过来,此时正值深夜,礼堂中即便点了蜡烛也异常昏暗,那道士手里提着盏灰白火焰的灯,他刚一走进,孟长青就感觉到屋子里亮堂了许多。
借着烛光,孟长青看清了那鬼道士的脸,眉疏目朗,骨相不凡,让人无端生出好感来。孟长青看着他许久,忽然反应过来。
“你便是当年那个爱上女鬼然后自杀的道士?”
宣阳城出名的道士只有一个,当年鬼火烧城的那位。
堂中的喜婆与宾客全部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本来就是人偶,此刻没了魂似的戳在原地,瞧着很是诡异,那新娘盖着盖头坐在堂前,罗扇放在膝上。道士走上前去,从袖中掏出小小一只人偶,正是孟长青看见说书的那只,不过小了许多,只有巴掌大小,道士将人偶轻轻放在了新娘的手心。
孟长青心头一跳,将姜姚往自己的身后拽了下,手心隐隐约约地捏了二十四张道符。这种道符精魂所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煞气极重。
那道士垂眸望着孟长青,“你既然正统道门出身,该知道滥用魂符容易魂飞魄散。”
孟长青笑了下,“多谢前辈教诲。”这道士做了两百多年的鬼,自然算他的前辈,客气总是没错的。
“我算不得什么前辈。”
孟长青道:“前辈过谦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散人谢长留。”
“原来是谢前辈。”孟长青拱手行礼,他看了眼那新娘,若是他所料不差,这位怕就是谢长留恋上的那女鬼了。
原来是对鬼鸳鸯。
道门中人两百年魂魄不散倒是有可能,这女鬼不过是普通一怨鬼,竟弥留人世两百年,想必是谢长留帮她镇魂。他望了眼谢长留,心道:“这道士还挺痴情,两百年魂魄不散就为养着只女鬼,这位怕也是早成了恶鬼了,恶煞都有可能。”
孟长青是个能混过去绝不动手的人,立刻道:“谢前辈,今日之事实属误会,我误入礼堂,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二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我恭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孟长青一拱手,意思是你们这破事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谢长留望着小心赔笑的孟长青,没说话。
孟长青道:“前辈,那今日我就先行告辞?”
那原来一直不说话的新娘子忽然极为凄厉地叫起来,“夫君!夫君!不要走!夫君!”她忽然极力地挣扎起来,锁骨扭曲到一个活人绝不可能有的状态,她从谢长留怀中挣出来,摔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迅速朝孟长青爬去,“夫君!夫君!”
饶是孟长青见多识广,头皮也麻了一瞬,谢长留果然是真男人啊,这女鬼也太他娘的渗人了!
孟长青抓着姜姚拔腿就跑。
那新娘的盖头掉了下来,那女人整张脸都拿锐物划烂了,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她声嘶力竭地朝着孟长青喊:“夫君!不要走!”
谢长留一把抓住了那狼狈的女鬼,那女鬼想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了谢长留,“夫君,夫君是你吗?”
孟长青刚蹿到门口,被一道金符震了回来。他略震惊地地看着那道金符,谢长留说他滥用魂符,他自己一个恶鬼倒是敢用这种霸道至极的道术。孟长青没做多想,直接抬手三十六张燃烧着的魂符甩了出去。
杀。
一直跟在孟长青身后的姜姚此刻剧烈抖了下,缓缓抬手,手中竟然摸出把金铁匕首,朝着面前孟长青狠狠地捅了进去。
魂符刷一下熄了,孟长青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一柄金铁的匕首直插入他的心脏,他回头看去,姜姚面露痛楚,似乎在极力抵抗什么,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大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只手还在握着匕首,往孟长青的心脏中用力捅去。
孟长青忽然想起那一屋子的人偶。
失策,这鬼道士会傀儡术。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抬手半张魂符把姜姚拍了出去,自己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再抬眼时,眼中全是汹涌的金色雾气。
那哭嚎的新娘与那一屋子的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谢长留一个人站在堂前,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灰白火焰的灯,他朝孟长青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极轻。
魂魄是吐不出血的,消散时会冒出轻烟,孟长青现在浑身都在冒着轻烟,微微颤抖着扶着墙,他望着越来越近的谢长留,眼中的金色越发浓郁,忽然笑道:“谢前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你是个妖道,不杀你,留着你为祸人间?”
孟长青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一时都愣住了,“你要杀我?因为我是妖道?”
谢长留没说话,明显是默认。
孟长青瞪圆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没招你没惹你啊?还是说你其实和我有仇?”
谢长留淡然道:“降妖伏魔,道门中人自该当仁不让。”意思说我们没仇我就是今天要弄你!
孟长青噎了下,他开口道:“你一个道士,为了个女鬼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当年鬼火烧城的事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意思说:你也配替天行道?
谢长留没说话,手中那盏灯的火焰旺盛了些。
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几乎溢出来,终于,他缓缓抬手,二百六十多张魂符一张张燃起来,刹那间,整个院子都是飞斩的魂符,谢长留手中的灯摇晃了两下,噗嗤一声,熄了,一缕青烟腾上来。
谢长留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话,“果然留不得。”
话音刚落,院子里阴风顿起,所有的蜡烛同时熄灭,光亮顿失。谢长留忽然皱了下眉。区区一妖道的游魂,又受了重伤,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煞气?
就在谢长留看着他时,孟长青不着痕迹地拢了手。忽然,他伸出手,拍了下姜姚,缠在姜姚身上的丝线嘶的一声烧没了。
姜姚立刻朝着谢长留吼道:“卑鄙!”他扶住了孟长青,“道长!道长你怎么样?”
院子里的魂符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凶气大盛,谢长留望着魂符阵中央的孟长青,微微眯了下眼,“还不束手就擒?”
孟长青动了下,谢长留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动的,身形一闪,大门上的金符被孟长青撞碎了,谢长留心头一惊,原以为孟长青做困兽之斗,却没想到他能撞开金符,瞧孟长青扑过来,他立刻结印去挡,却忽然发现孟长青已经近在咫尺,一双眼中的金色已然彻底澎湃。
一眼双瞳,金色雾气相撞时,雄浑煞气喷薄而出,杀意呼之欲出。
宣阳城门外,那块碑直接裂成了数块,坍塌在地。
谢长留听见这个面容清秀却比谁都更像恶鬼的年轻道士对自己低声道:“是我在放你一条生路,让开!”
魂符上血光大盛,偌大个院子全是火光,星星点点,随着“让开”两个字骤然炸开。
谢长留眯了下眼,身体不自觉紧绷,下一刻,他却忽然瞧见前一刻还气势摄人的孟长青跟只野兔子似的刷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拎起姜姚扭过头撒腿就逃,逃命的那种逃。活蹦乱跳地跑了......
谢长留极轻地愣了下,没明白这人是个什么状况,抬手一剑刺出,直取命门。
孟长青左脚为支点,忽然回身甩出张魂符,身形划出一个明亮的弧度,前一瞬还是只兔子,忽然像头扑杀猎鹰的狼,杀气纤毫毕露。
那魂符斩碎了飞剑,直逼谢长留面门而去,却在贯穿前一瞬间截停。捏着两张魂符的孟长青一字一句问道:“你有完没完?”没完没了了是吧?
谢长留抬头看去。
孟长青盯着他,像是要杀他,可杀气却在渐渐收敛,他刷一下捞了袖子,收了魂符,拖着腿脚发软的姜姚回身往外走。
胜负已分。
谢长留顿了两秒,忽然喊了他一声,“等等!”
孟长青站住了,“干什么?”他回头看去,忽然一枚金印直逼他面门,孟长青躲闪不及,瞳孔顿缩。
姜姚都被这变数惊呆了,没想到谢长留会下这种黑手,惊得连声音都没了。
孟长青下意识抬手去挡。
忽然,一道剑气从孟长青身后破空而来,直接撞上金印,光芒大盛,金印寸寸裂开。
那是纯正仙门剑气,与谢长留带着阴气的金符不可同日而语,连孟长青都被震的撞了出去,却被一只手拦腰截了,他魂魄受不住这种剑气,下意识死死抱住了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极其痛苦地低吼了声,那人似乎僵了下,把他压在了怀中,另一只手收了剑气。
姜姚望着来人先是一怔,“真人?”随即惊喜大喊道:“真人救命!真人救命!”
孟长青闻声猛地抬头看去,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他比姜姚还要震惊无数倍。
李道玄扶住了孟长青,望着谢长留,脚下的剑气瞬间席卷了整个鬼境。这是象征着道统的紫阳剑气,流散化形,涤荡人间,万物无处遁形。
扶为天卦,象为地卦,方寸之间,如观天地。
天下道门共七万弟子,修仙证道,证的是人间大道,普天之下,七万人中,只有一人证的是天道。
鬼境忽然动荡了一下,随即如涟漪似的散开,昏暗的宅子里透入一束天光。那是黎明时天光,如无数柄利剑似的切碎了整个鬼境,举目望去,云开雾散,天地间皓皓一层浮白。
年轻的真人凌空而立,没有握剑,足下全是剑气。
鬼境像琉璃似的一点点碎开,忽然分崩离析。
鬼道士谢长留听见姜姚喊来人“真人”,心头一跳,待到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他顿住了,当年他还尚在人世,曾拜访过玄武山。
扶象真人李道玄。
李道玄望着那道士,见他身形忽然一散,消失在宅子中,李道玄没追,低头看了眼尚在震惊中的孟长青。孟长青的魂魄已经彻底涣散开了,天光下全是丝丝缕缕的烟。
李道玄望着满屋子的魂符,终于低声呵斥了一句,“胡闹。”食指迅速点上孟长青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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