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巳时,户牖处的厚毡突然被掀起,婆子喜滋滋的进来行礼。“老祖宗,可真是奇事。这寒冬腊月的天,院子里头竟开了一支海棠花。”
方才粗使婆子打扫院子,手里的大竹扫帚杆子打到海棠树,砸下一层积雪,堪堪露出一支娇海棠。
“哦?那可真是稀奇了,出去瞧瞧,让我这老婆子也开开眼。”
孙氏和林氏搀扶着老太太出去瞧热闹,一众姐妹跟在后头。苏锦萝站在苏清瑜身后,小心翼翼的牵住了他的宽袖。
苏清瑜脚步不停,反手将苏锦萝的小手握于掌中。
软乎乎的小手被捂得暖和起来,苏锦萝亦步亦趋的跟着一道跨出门槛。
院内,积雪已经被打扫干净,白雪皑皑,那支海棠开的娇媚。
众人正围着说话,垂花门处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老祖宗,侯夫人来了。”
苏锦萝转头看去,先入眼的是一抹鲜活红色。
那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瞧着十六七的年纪,头戴红宝石抹额,穿大红箭袖,系五彩宫绦,脚上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华衣美服,眉眼精致傲气。
“小侯爷也来了。”
“可真是难得,过年都瞧不见的人,今日怎么来了……”
“定是来瞧宝姐儿的,毕竟是有婚约的……”
身旁有小丫鬟说话,苏锦萝想来,这就是那小侯爷了。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喜事呢,原来这海棠开着,是迎侯夫人和小侯爷来了。”孙氏笑着迎上去,与侯夫人并排而走。
苏锦萝纤细的身子被苏清瑜挡住一半,却依旧能感觉到那小侯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这小侯爷委实长的太过好看,面若好女,色如春秋,眼波流转间衬出些嗔怒风情,有种雌雄莫辩的美。但因着浑身隐隐透出股煞气,便不会让人误认做是个女子。
“这就是萝姐儿?”侯夫人笑盈盈的看向苏锦萝。
苏锦萝赶紧上前行礼。
“瞧着可真是乖巧。”侯夫人笑着与孙氏道:“你倒是好,这一连两个女儿。我呢,养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小侯爷甩着手里的马鞭,目不斜视盯住面前的海棠树。
“来来,屋里头说话。”孙氏招呼着人进屋,侯夫人上前与老太太攀谈。
苏锦萝落后一步,刚刚随众人跨过门槛,手臂便被人一扯,硬生生给扯了出去。
廊下,小侯爷目光灼灼的盯住苏锦萝,上下打量。
苏锦萝回视,双眼水雾雾的透着无辜。
“真丑。”
虽然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侯爷拉着苏锦萝到海棠树下,将那支颤巍巍的海棠花拽了下来塞给她。“喏。”
苏锦萝看着手里皱巴巴的海棠,赶紧扔了回去,“这可是你摘的。”不关她的事。
“胆小如鼠。”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侯爷捏了捏苏锦萝的脸,皱眉。没有小时候好捏了,瘦了。
“泽哥哥,”苏宝怀打开厚毡出来,看到站在一处的苏锦萝和小侯爷沈玉泽,面色微变,片刻后笑颜如花,“伯母唤您进去给老祖宗请安呢。”
苏宝怀口中的伯母是侯夫人。
“不去。”沈玉泽最不耐烦做这些事,他使劲的拉扯苏锦萝的脸颊。
苏锦萝被扯痛,眼眶一红,滚出两颗泪珠子。
“你,你哭什么,小爷我可没欺负你。”沈玉泽手忙脚乱的收手,宽大的袖口往苏锦萝脸上一糊,使劲擦了擦。
苏锦萝的脸被沈玉泽粗鲁的动作磨的生疼,她略略往后退了退,撞到一个人。
“萝萝,没事吧?”苏清瑜将苏锦萝揽到怀里,目光沉暗的转向沈玉泽。
沈玉泽仰着下颚,他的身量虽没苏清瑜高,但浑身清瘦结实,满是少年郎的鲜活朝气,眉宇傲慢。
“小侯爷,失陪了。”苏清瑜牵着苏锦萝往垂花门处去,沈玉泽立在原处,暗暗蜷紧了自己的宽袖。
“泽哥哥。”苏宝怀绞着绣帕上前,刚刚开口,迎面甩来一鞭,吓得她立时噤声。
“谁是你的泽哥哥。”沈玉泽冷着一张脸甩袖而去。
该叫的人不叫,不该叫的人瞎叫。
……
青帷马车内,侯夫人端起香茗轻抿一口,目光落到沈玉泽身上。
“泽儿,方才大夫人与我提了你的婚事。”
沈玉泽懒懒瘫在软榻上,身下垫着虎皮,那黑黄条纹衬在一身火红箭袖下,尤其扎眼。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沈玉泽略抬了抬眼。
“依照你的意思,是想要宝姐儿,还是萝姐儿?”
沈玉泽甩了甩马鞭,柔软的鞭子敲在马车壁上,发出清脆抽响。
“要眼睛大的。”一想起那双黑乌乌的眼睛里滚出的两颗泪珠子,沈玉泽便觉心中烦躁。
“宝姐儿?”
“……不是。”他都不记得那苏宝怀长什么样。
哦,那便是萝姐儿了。侯夫人没说话,静静打量沈玉泽。
“停车。”沈玉泽一甩马鞭,将厚毡抽起,冷实的寒风卷着溯雪飞进暖和的车厢内。
飞扬的火红箭袖从马车厢内跳下,侯夫人惊呼,“我的小祖宗啊,你慢些,当心摔了。”
沈玉泽疾步走到一糕点铺子前,蛮横的将前头排队的人挤开,
“哎,怎么回事啊,不知道排队?”
“什么人呀,掌柜的能不能管管……”
“都给小爷闭嘴!”沈玉泽瞪眼,高仰下颚,“小爷惯就是横行霸道,无法无法。怎么,去衙门告小爷啊!”
掌柜的急急出来,“哎呦,小侯爷来了。”
众人畏惧的四散。
“珍珠团子,要十盒。”
“十,十盒?”掌柜的诧异。
“怎么,没有?”沈玉泽不耐烦的甩了甩马鞭,在柜台上抽出几条浅痕。
掌柜的畏惧着往后缩了缩,“有有有。”
珍珠团子现做现卖,沈玉泽靠在铺子前头等,突然听到街口传来马蹄声。
马上的人近了,是个身穿玄衣的男子。眉峰目朗,身形挺拔,腰间佩刀,气宇轩扬。周围有小姑娘偷偷觑看,却因着那人周身的冷冽气质而不敢上前。
“方淼!”沈玉泽朝那人招手。
方淼皱眉,勒马过去。
“去理国公府?”沈玉泽挑眉。
“嗯。”方淼微颔首,声音沉闷,透着暗哑。
“喏,帮我带给她。”沈玉泽将那十盒珍珠团子系到马背上。
十盒珍珠团子,分别用十盒檀香木盒装着,一系到马背上,方淼便感觉他的汗血宝马硬生生被压折了几分。
实在是舍不得自己的马,方淼翻身下马,将其牵在手里。
“给谁?”
“珍珠团子。”沈玉泽摆了摆手,跳上马车,耳廓微红。
这才不是他用来给那丑东西赔罪的呢。
珍珠团子?那是什么东西?方淼皱眉,牵着马往理国公府去。
……
“大哥。”方婉巧远远瞧见方淼,急急提裙出来。
“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这么多?”
“不是给你的。”方淼惯是个寡言的,他将马缰绳递给小厮,然后皱眉转向一旁的管家,“府上,有唤‘珍珠团子’的人?”
“啊?”管家一脸奇怪。谁会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啊。
方淼摇头,他真是蠢了。“小侯爷方才可来瞧了谁?”
“小侯爷去的是老太太的院子。应当是来瞧宝姐儿的。”管家略思量后道。
方淼继续摇头,不可能是给苏宝怀的。“还有谁?”
“……这,”管家垂头沉思,片刻后恍然,“对了,今日侯夫人是来瞧新回来的二姑娘的。”
二姑娘吗?方淼点头,两手各提着五盒珍珠团子,就往老太太的院子里去。
“哎,大哥,你等等我。”方婉巧跺脚噘嘴,急急跟在方淼身后。
“大哥,你可要给我做主,那苏锦萝一回来,就抢了我的珍珠米,还把我看中的螺黛给抢了。那螺黛就连宫里头也只有三支,这样的好东西她说抢就抢了,真是太嚣张了。”
“本来就是清瑜的东西。”方淼脚步不停,过穿廊至翠屏处。明厅内除了槅扇,整个前院瞬时敞亮起来,方淼脚步一顿,看到站在户牖处逗鸟的小姑娘。
小姑娘戴着一顶狐白雪帽,身上披一件宽大鹤氅,长到拖地,一看就不是自己的。她伸着胳膊,露出一截白皙皓腕,纤细瓷白,比眼前的雪还要腻上几分。隔着那么远,方淼似乎能看到上头的青色经络。
走的近了,方淼看清楚小姑娘的脸,小小一团被裹在大氅里,白白净净的就跟他手里提着的珍珠团子一样。
鸦羽色的睫毛上沾着一点落霜,让人不自禁的想到撒在珍珠团子上面的糖霜。
“大哥,她就是苏锦萝。”方婉巧扯着方淼的大袖,“你要给我做主。”
方淼步上石阶,走到小姑娘面前。
苏锦萝仰头,看到面前的男人,高壮结实,裹挟着寒意扑鼻而来,透着一股沉厚的风霜雪意。
“珍珠团子。”
“嗯?”
苏锦萝看着那被男人扔在自己面前的十个檀香木盒,神色懵懂。
这人是谁?
“萝萝。”明厅内,苏清瑜捧着手炉过来,看到方淼,下意识的将苏锦萝往身后挡了挡。“喏,把手炉揣好。”
“大哥,我不冷的。”苏锦萝披着苏清瑜的大氅,仰头看人时露出干净眉眼,双眸月牙似得弯起,声音软糯甜腻,让方淼想起小时吃的甜腻的豆沙团子。
“咕嘟”一声,他咽了咽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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