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晔住的宫殿名唤白梨殿。
正是梨花盛开时节。嫩叶碧, 梨花开, 含烟带雨,飞天蔽日。举目望去,繁盛似雪。珠缀一重重, 香浓春更浓。
庭院内, 有一粗壮百年梨花老树, 开的最盛, 发的最多。日头极好,细碎晨曦穿枝掠缝而来,倾洒大半,照的地面花砖整齐白净。
树下,立着一对男女。
男的穿广袖宽袍,戴金厢束发冠, 濯濯而立,俊挺如松。
女的穿一件水白素袖袄儿, 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 拴着素色宫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头带妙常髻, 手执麈尾念珠。翩翩素净,冰清玉洁般的一个神仙人物。
苏锦萝眼瞧着, 小脑袋里冒出“神仙眷侣”这个词来。
随在城阳郡主身后的侍儿冠珠瞧见苏锦萝, 上前提醒。
树下男女一齐转过头来, 苏锦萝面色燥红的往后退了一步, 有种无所遁形的尴尬感。
两人皆没有过来,城阳郡主与陆迢晔微微颔首,然后便率先往前去了。
陆迢晔侧眸瞧了苏锦萝一眼,执扇于手,拢袖而去。
苏锦萝站在殿门口,身后那个宫女道:“姑娘,咱们不进去吗?”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明明她才是,她才是日后的静南王妃。
苏锦萝提着裙裾,往里迈了两步,想起那城阳郡主一身出尘,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宫装。
好看是好看,只是会不会太艳了些?
“姑娘?”宫女见苏锦萝愣在那处,神色奇怪道:“可是身子不适?”
苏锦萝摇了摇小脑袋,快走几步进了殿。
殿内,陆迢晔与城阳郡主一左一右的坐在榻上。榻上垫着大白狐皮坐褥,侧边是月白色的缎面靠背引枕。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头置着一套黑釉茶碗,还有一碟蜜饯干果。
城阳郡主的手垫在脉枕上,腕子上添了一块帕子。
陆迢晔抬手,微微拨开广袖,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那皓腕上,垂眸凝神。
苏锦萝立在殿门口,没有进去。她怔怔的盯着陆迢晔看,突然觉得男人此刻认真凝神的模样扎眼的厉害。
在外头,男人一贯是那副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在此刻,苏锦萝却觉出,对于这个城阳郡主,陆迢晔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她想起宫女说的话。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情意自然与旁人不同。
苏锦萝觉得,在这两人面前,自己就是这个旁人。
“这位姑娘。”城阳郡主的侍儿冠珠上前来,将苏锦萝挡在殿外。“这里乃静南王的寝殿。若是错了路,奴婢可唤宫女给姑娘带路。”
未封王出宫前,白梨殿一直是陆迢晔居住的地方。
冠珠说话的语气态度虽还算可以,但看着苏锦萝的眼色却不大好。
静南王那么有名望的一个人,在宫内自有许多宫女、贵女变着法的来亲近。是以冠珠认为,苏锦萝也是借着错路或者其余理由来“偶遇”静南王的人。
“这是未来的静南王妃。”随在苏锦萝身后的宫女显然不是个能受闷气的,她跨步上前,跟冠珠对视。
冠珠似是与这宫女相识,脸上显出一抹笑,却并不真心。
“原来是安槐。”
“难为冠珠妹妹还记得我。”安槐笑着道:“姑娘今日刚醒,便急着来瞧瞧王爷,生怕那些宫娥伺候的不仔细了。”
安槐说话时,声音放大,殿内两人,听得真真切切。
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接过一旁的宫娥递来的巾帕擦了擦,然后才将目光投向苏锦萝,似是如今才瞧见人。
小姑娘穿着一身繁复宫装,青葱似得立在那里,身后是漫天飞舞的玉树银花。晨曦碎阳分割而来,断断续续的切在她身上,从头顶落下,暖意融融,青丝飞瀑,玉色肌白。鼻息间冲进梨花香气,似雾非雾,沁人心脾。
“原是苏二姑娘,久闻大名。”城阳郡主起身,玉色冰冷的一张脸,眸色沉静如水。
苏锦萝下意识挺起胸膛,但因为方才早膳用的太多,腰间宫绦又系的紧,这一下勒到了肚子。她赶紧抬袖,遮住自己微微凸出的小肚子,然后慢吞吞的微微躬身,与城阳郡主蹲身行礼。
步摇轻动,清脆悦耳,垂首时,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盈盈而拜,已显出几分女儿姿态。
安槐挤开冠珠,引着苏锦萝进殿。
苏锦萝进了殿,在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坐在了陆迢晔下首处的一张雕漆椅上。
雕漆椅上垫着灰鼠椅搭小褥,苏锦萝挪了挪小屁.股坐端正,一双眼清凌凌的盯住陆迢晔,声音软腻的开口。“咱们什么时候出宫呀?”老祖宗还在等着呢。
陆迢晔捻了一颗小碟上的蜜饯,也不吃,就捏在手里把玩。“我这处,有些事。”
“……可是你昨日里明明答应我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声音瘪瘪的,大眼睛往城阳郡主那边兜转一圈。
城阳郡主偏头看了苏锦萝一眼,捻着麈尾念珠的动作微顿。
“昨日里答应的事,那是昨日里的事。”
陆迢晔此话一出,不止苏锦萝被他的无耻震惊的,其余人皆面色有异。
名满天下的静南王,竟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城阳郡主原本淡泊的眸色一变,看向苏锦萝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轻视到如今的审视,只不过陆迢晔一句话的功夫。
苏锦萝被气的一噎,她低头,看到陆迢晔腰上挂着的那个荷包。
丑不拉几的,确实是自己昨日里送的那只。
“你既不去,那将荷包还我。”苏锦萝“腾”的一下起身,伸出白嫩手掌,气呼呼的跟陆迢晔讨要荷包。
陆迢晔碾碎那颗蜜饯,指尖黏腻腻的透出几分烦躁。
他起身,一把扯下那个荷包,扔给苏锦萝。
苏锦萝没接住,她眼看着荷包落到地上,砸在她的宫鞋上。
荷包可怜兮兮的躺在那里,苏锦萝突觉委屈,她提裙,狠狠的朝上头踩了一脚,然后扭头直往外去。
走的太急,宫裙又长,苏锦萝跨门槛的时候差点跌倒,撞得珠玉乱颤。
她憋着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走。
殿内,陆迢晔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荷包,上头沾着些污泥和一瓣被踩扁的梨花瓣。
弹了弹广袖,陆迢晔上前,弯腰伸手,将那个荷包从地上捡起来。动作流畅,毫无尴尬。
“有一点不如意,便总是与我耍小性子。”陆迢晔转头,看向立在身后的城阳郡主,笑着开口。提到苏锦萝,俊朗上满是柔意,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子沁骨的寒凉。
他一脸宠溺的摇头,幽幽叹息道:“真是宠坏了。”
城阳郡主抿唇,面上表情未变,只道:“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陆迢晔轻勾唇,并未反驳。他反手将荷包收入宽袖内,然后道:“待我去哄哄。”话罢,陆迢晔转身便出了殿,循着苏锦萝而去。
城阳郡主目送人离去,手里的麈尾念珠越捏越紧。
“郡主。”冠珠上前来,“奴婢瞧那苏二姑娘,也没甚出彩的地方……”
“能被他瞧中,自有出彩的地方。”
城阳郡主拨着念珠,心烦意乱。
……
苏锦萝只管闷头走,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满目皆是梨花,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想起尚不知身子如何的老祖宗,又想起方才陆迢晔的模样,苏锦萝恨恨的提裙,踢了一脚面前的梨花树。
梨花簌簌,穿枝带簇,漾出一片雪海,几乎将苏锦萝埋在里头。
“阿嚏阿嚏……”香味太浓,苏锦萝被呛得直打喷嚏。
“这树,又哪里惹着你了。”身后传来男人凉凉的声音。
苏锦萝闷着小脑袋没吭声,又要走,被人一把攥住了胳膊。
纤细的身子被压在梨花地上,艳色宫裙铺散开来,如花般盛开。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苏锦萝眨了眨眼,眼前是数不尽的梨花。
唇上一凉,逼近一股凉意。男人身上的冷梅香霸道而狠戾,硬生生的在浓郁的梨花香味中劈开一条路,直往她的骨子里钻。
苏锦萝被迫扬起后颈,男人亲的很用力,就像是要把她嚼碎了吃进去一样。
“真是愈发大胆了。”咬着苏锦萝的鼻尖,陆迢晔微微喘息。还敢给他甩脸子看了。
苏锦萝红着眼眶,唇瓣被咬的生疼,鼻尖也刺刺的。
“城阳与我自小相识,她的病一直是我看的。”掐住苏锦萝的下颚,陆迢晔说话时气息温热。
苏锦萝用力的晃着小脑袋,偏头,露出一只戴着珍珠坠子的白玉小耳。
陆迢晔咽了咽喉咙,一口叼住那玉耳,惹得小姑娘惊呼一声。
“你,你放开……”
“放开?那苏二姑娘想让谁来?”原本还在戏弄人的男人陡然变了面色。“那个卖鱼的?还是方淼,沈玉泽?”声音愈发冷冽。
苏锦萝惶惶然。
怎么突然又抽风了?
见小姑娘不说话,陆迢晔霍然起身,声音清冷道:“虽是你父兄来求的本王,但本王瞧着,苏二姑娘似是不愿嫁与本王。本王并非那等强人所迫之人,苏二姑娘既不愿,本王现下就让皇兄收回成命。”
“看苏二姑娘是愿嫁那卖鱼的,或是给人做妾,还是去给那边域的小侯爷守活寡,都不关本王的事。”
苏锦萝惊惶的瞪圆了一双眼,赶紧一把搂住了陆迢晔的小腿。
不管不管,先认错吧。
陆迢晔被撞得一顿,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苏锦萝发髻上的金步摇戳在自己的腿上。这小东西,是要废了他吗?
稍稍往旁挪了挪,陆迢晔总算觉得没有那么危险了。
“不不不……”
唇瓣疼的厉害,苏锦萝一开口就被刺的一痛。她仰头,看向陆迢晔,一叠声道:“是甘心嫁的,甘心嫁的。”
这个男人,怎么翻脸与翻书还快?而且总是莫名其妙的与她生气。
“甘心嫁的?本王可不觉得。”
陆迢晔动了动腿,要走,苏锦萝赶紧又搂紧了几分。
小姑娘身上穿的宫装显出身形,那压在自己小腿上的感觉实在太过清晰。陆迢晔面上不显,心中却被勾起暗火。
陆迢晔垂眸,略略看去,视野颇好。
因为方才一番动作,苏锦萝发髻微乱,宫装领口也移了位。她并未发觉,只哼唧着声音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她是甘心嫁的。
能不甘心嘛,她这都被逼上梁山了。
若是退了婚,苏锦萝这辈子就要被人指着鼻子过了。
那么“好”的一个静南王,居然退了她的亲,定然是她有错处。这事若真发生了,不仅连累理国公府,更是要将她给逼死啊。
“起来。”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苏锦萝磨磨蹭蹭的起来。
陆迢晔脚边一凉,突兀有些可惜。
小姑娘乖巧站在自己面前,唇上还留着红痕。
“既然苏二姑娘说是真心下嫁,那便要让本王看到真意。”说完,陆迢晔伸手,白皙指尖抵在自己唇上,声音微哑。“苏二姑娘亲本王一口,让本王瞧瞧,方才的话,可是真的。”
这人耍起流氓来,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苏锦萝怔怔站在那里,嘴里还残留着那人的味道。
明明是她生气,怎么又变成她哄他了?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人真是有本事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苏二姑娘不愿?那又是在与本王撒谎了。”陆迢晔冷哼,拂袖要去,被苏锦萝闷头扎进了怀里。
“你,你太高了……低头。”
小姑娘埋着头,连脖颈都泛起了绯红。
陆迢晔勾唇,眼中泛起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本王一辈子没低过头。”
……有本事你跟我说话都鼻孔朝天。
苏锦萝暗暗吐槽,却知道这人又是在刁难她。
深吸一口气,苏锦萝猛地一抬头,发髻上步摇微微颤动,琮琮作响。
陆迢晔很高,苏锦萝就算踮起脚尖也触不到人。
她一狠心,直接就跳着攀了上去。
反正也没人看到,丢脸就丢脸吧。
陆迢晔不动如山的立在那里,任由苏锦萝折腾。
噘着小嘴,苏锦萝艰难的抻着脖子上去,双臂挂在陆迢晔肩上,双腿夹着腰。
快,快,快了……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苏锦萝觉得,这大概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最活泼的时候了。
苏锦萝一点着力点都没有,整个人全赖在陆迢晔身上。堪堪触到那人的唇,苏锦萝就脱力的往下掉。
托住苏锦萝,陆迢晔将人往上一抬。
“啊……”陆迢晔的力气很大,托着苏锦萝就跟托只纸风筝似得轻松。
小风筝苏锦萝脑袋一杵,就跟密密扎扎的梨花肌肤相触了。眼前硕大一片花海,浮在半空中,苏锦萝一眼望去,繁复层叠,心绪霍开。
“啊。”再一瞬,她又落了下来,恍惚间落地,手里被塞了一个荷包。
“替我戴上。”
丑不拉几的荷包,还带着泥印子。
苏锦萝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她晃了晃脑袋,自己莫不是病了?
“你,你是不是开心了?”戴好荷包,苏锦萝扯着陆迢晔的宽袖,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这下总可以去给老祖宗治病了吧?
陆迢晔低哼一声,拂开她发髻上沾着的梨花,然后牵住苏锦萝的小手,踩着一地梨花往前去。
苏锦萝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冷不丁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一干人等。
“哈哈,贵府的苏二姑娘,真是大胆活泼。”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声音震耳,打破凝滞氛围。
“见笑,见笑……”回话的是理国公,脸上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苏锦萝觉得,自己这又是被人给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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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萝萝今日日记。
男人的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注:男人来大姨夫,也是很可怕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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