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一刻, 日头正盛, 陆友孜领着瑞福告辞。
“四叔,这是给四婶子的见面礼。”陆友孜取出一个玉盒,递给陆迢晔。他立在石阶处, 那双重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哪里还有昨日见面时的颓丧无助。
在静南王府一日, 陆友孜只觉茅塞顿开。陆迢晔字字珠玑, 不仅替他分析朝政局势,更是替他将可用之才一一圈点。甚至还给出了几个皇后人选,可算是解决了陆友孜的大半心事。
陆迢晔伸手接过,慢条斯理的行礼作揖,“多谢皇上。”
“四叔不必如此客套,朕还要多谢四叔的酒呢。”陆友孜的酒兴还没过, 说话时扬着唇角,神色较兴奋。
陆迢晔亲自将人送出去, 然后立在府门口, 看着那辆青帷马车渐行渐远。
“吱呀”一声,厚重的朱红色府门缓慢阖上。陆迢晔站在原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手里的玉盒, 只见里头是一对玉圆珰。
他轻笑一声,将其收好, 慢吞吞的走回内宅, 然后立在垂花门前, 取出那对玉圆珰, 将其往前一抛。
一对玉圆珰,“啪嗒”两声,尽数被扔进了水缸里,打起两朵细小的水花。水面氤氲,漾出水晕,片刻后归于平静。水缸里剩碗荷残根,锦鲤摆着尾,对这一对不速之客尤其好奇,打着圈的看。
“爷。”明远走上前,道:“文国公府的方姑娘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求。”
陆迢晔捻了捻指尖,神色淡然道:“什么事?”
“听说是她嫂子,镇国侯府的朱翘怜,怀孕好几月了,突然见了红。看了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说是怕保不住这个孩子了。这就求到了咱们头上。”
陆迢晔低笑一声,眸色清冷,“就说本王卧病,不便相医,让府中大夫跟过去瞧。”顿了顿,陆迢晔又道:“去将苏容瑜唤来,从明厅走。”
明远一愣,随即应声道:“是。”
“王妃呢?”
“王妃去了后山摘蘑菇。”
……
夏秋时节,正是菌菇类最鲜嫩的时候。
陆迢晔虽说答应了苏锦萝做佛跳墙,但这食材却得苏锦萝自个儿寻。苏锦萝气闷半日,为了那盅佛跳墙,还是背着小背篓出发了。
苏锦萝与雪雁和玉珠儿讨论半响,当即便拎着竹篮子去了后山摘蘑菇。
“玉珠儿,现下有什么蘑菇啊?”苏锦萝提着竹篮子,踩着湿滑的泥土地往前走。
“有松茸,双孢蘑菇,平菇,灵芝,黑木耳……”说起吃食,还是玉珠儿比雪雁更在行些。
“那咱们都摘一些,回去也能炒盘小菜。”
自己摘的东西炒出来的菜,味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其实这是苏锦萝头一次瞧见长在地上的蘑菇。往常她都是在盘子里头瞧见它的,有整的,也有切碎的,滋味甚美。
“玉珠儿,你方才说的那些去哪里找啊?”
“王妃可以往松树下去找,那里的蘑菇最是干净好吃。对了王妃,一般颜色艳丽的蘑菇都是有毒的,咱们不能摘。”玉珠儿拎着手里的小镰刀,兴致勃勃的走在最前头。中间是苏锦萝,最后是雪雁。
雪雁眼瞧着走在前头的两个人,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她既希望王妃过的欢喜些,又想让王妃多些心眼。毕竟皇家不比平常人家,最是诡谲之地。今日明远与她说的话,让雪雁顿悟。王妃性子太纯,若是立不起来,她可以帮着立。
“玉珠儿,你瞧这个,可以吗?”苏锦萝兴奋的指着一颗腐枝上的小蘑菇道。
玉珠儿摇头,“王妃,这是灰花纹鹅,是有毒的。您看,像这样灰白色的,都是灰花纹鹅,都不能吃。”
“你方才不是说颜色艳丽的才有毒吗?它长的灰扑扑的,怎么还不能吃呀?”苏锦萝奇怪道。
玉珠儿面露尴尬,“这,这个自然也是有例外的。就像是那些颜色艳的,也有能吃的,不过奴婢分的不是太清楚,咱们摘回去了,还是要让小厨房里头的人摘捡摘捡的。”
“哦。”苏锦萝点头,继续去寻蘑菇。
她觉得,这蘑菇就跟陆迢晔那厮似得,还学会伪装了。
……
静南王府明厅内,方婉巧穿着薄袄,坐在太师椅上,怔怔的望着外头。
秋风冷涩,寒风呼卷,桂花树被吹得压弯了枝,香味愈发浓郁起来。庭院内不染一点枯枝尘埃,被打扫的十分干净。整齐的青石砖地上还残留着大竹扫帚划过的痕迹。
方婉巧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一朝败落,人视如刍狗。
她奔波了一天,每次都吃闭门羹。直至静南王府,被门房客客气气的放进来,丫鬟还端了茶水和糕点来招待。
茶是桂花茶,清香扑鼻。糕点是桂花糕,软糯香甜。
这些东西,往常方婉巧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但她饿了一天,只觉腹内饥渴难忍,面前的桂花糕和桂花茶也变成了人间美味。
她吃完一碗茶,又用了一碟糕点,这才瞧见明厅门口急走来一个人,领着一个身背药箱的大夫。
“方姑娘,我家王爷实在是身子不适,不能前去替令嫂诊脉。不过托小人请了府中大夫,随姑娘回府诊治。”
方婉巧站起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方姑娘放心,张大夫上次替令嫂诊过脉,已有脉案。”
“……好。”方婉巧垂下眼帘,声音干涩的点头。
请来的大夫都说,若要平平安安的保下来,还是要请静南王最为妥帖。可如今人家抱病,自己也不能厚着脸皮让人拖着病体来瞧病。而且最关键的是,皇城上下都知,自家大哥将静南王给得罪狠了,几乎将人诬蔑的要了命。
可在方婉巧看来,这一切不都是因为那城阳郡主说假话嘛!一会子说是静南王对她不起,一会子又说是自家大哥威胁于她。
方婉巧清楚,自家大哥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他是被那个早死的城阳郡主给诬蔑的!可现在,没有人信她的话,若不是四皇子登基,他们文国公府的日子,怕是还要难过。
静南王在皇城的声誉,是人人皆知的。他们文国公府被人厌恶唾弃,甚至连菜都没有人肯卖给他们。
现在人家拨了府里一个大夫出来与她,已是仁至义尽。
方婉巧蔫蔫的往前走上几步,突然听到垂花门处传来一阵声响。
她面露惊喜的抬眸,却在看清楚那缓步走来的人是谁时,面上喜色顿消。
“苏二公子。”明远迎上去,让丫鬟上茶伺候。
苏容瑜面无表情的略过方婉巧,拢袖落座道:“贸然拜访,还望见谅。”
“苏二公子稍坐,奴才去禀告王爷。”明远拱手,退出明厅,临走时与张大夫使眼色。张大夫了然,跟着退出去。
“方姑娘,好久不见。”苏容瑜起身,唤住正准备跟着张大夫步出明厅的方婉巧,笑道:“真是巧,不知方姑娘此来所谓何?”
方婉巧抿着自己略显干涩的唇,忍着气道:“寻大夫。”
苏容瑜今日穿一件青白色长袍,眉目清润温和,说话时慢声细语的透着一股子温润气。
“我猜,方姑娘应当是来求静南王保令嫂腹中胎儿的吧?”
“不关你的事。”方婉巧憋了一肚子的气,尽数都撒在了苏容瑜身上。她还存着先前的傲气,对于这个理国公府的庶出二公子,方婉巧一向是看不起的。
对于方婉巧的态度,苏容瑜已经十分熟悉,他也不恼,只重新坐下,吃一口茶,道:“我见方才走出去的是张大夫。方姑娘应该是没请到人吧?”
方婉巧面色一变,她道:“你若是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也要掂掂自己的份量。”
苏容瑜笑一声,起身,拱手道:“得新帝赏识,不才现任兵部侍郎。”
方婉巧喉咙一噎,剩下的话都被吞回了肚子里。
一个庶子,竟被封了兵部侍郎……
“方姑娘若是想请静南王帮令嫂诊脉,本官倒是可以去一试。”
“你愿意帮我?”方婉巧面上一喜。她真是没想到。这苏容瑜竟然还是一个以德报怨之人。
想到这里,方婉巧不自觉便觉自责,以往自己真是对他太过恶劣了。
“那,那就麻烦你……”
“方姑娘,”打断方婉巧的话,苏容瑜微笑道:“方姑娘饱读诗书,应当知道这世上没白吃的饭吧?”
方婉巧面色一敛,警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需要方姑娘签个字。”苏容瑜从宽袖内取出一张纸,置在案几上。
方婉巧上前一步,取过,看一眼,然后立时就被气得面色涨红。“卖身契?你当我方婉巧是谁!”
“方姑娘若是不签,那本官也就无能为力了。”苏容瑜摊手,端起方婉巧吃剩的那碗桂花茶轻抿一口。双眸暗眯,隐显出一抹阴鸷。
方婉巧将手里的卖身契扔过去,砸在苏容瑜脸上。“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当奴婢!”
“方姑娘可以好好考虑,毕竟令嫂能等的时间不长了。”
方婉巧咬着牙,恨道:“我若是签了,你却请不出静南王呢?”
“那这卖身契便作废。”
方婉巧心下一动,觉得可以先让这人去请,若是请到了,先治,治好了,这卖身契可另说。她一个女子,赖皮就赖皮了。可若是没请到,她也没什么损失。
“你先去请,若是请到了,我再签。”方婉巧朗声道。
“可以。”苏清瑜自然明白方婉巧心里头的小算盘。
他起身,拢袖出去。
方婉巧站在明厅内,神色急切的等候。
片刻后,苏容瑜独身一人回来。
方婉巧嘲笑道:“我还真当你有那么大面子呢,兵部侍郎大人。”
苏容瑜不语,微笑着从身后取出一张药方子道:“静南王虽然没来,但他给了我这个保胎的药方子。”
“药方子?”方婉巧奇怪道:“他都没替我嫂子诊过脉,怎么就敢开药方子。”
“你嫂子的病症,王爷已知晓。说这方子必能保住。你若不想要,那我扔了便是。”
“哎!”方婉巧急唤。
她府中请的大夫,连药方子都不敢开。这静南王只听了病症,就敢开药方子,看来是十拿九稳的。
“你把药方子给我。”
“方姑娘还是先签了这卖身契吧。”苏容瑜将卖身契递给方婉巧。
方婉巧咬牙,一把扯过那卖身契就签了。庶子就是庶子,当真以为一张卖身契就能拴住她。她文国公府嫡姑娘的身份,哪里是一张卖身契能抵的了的。
想罢,方婉巧扬起小脑袋,摊手道:“把药方子给我。”
苏容瑜将药方子递给方婉巧。
方婉巧一把扯过,疾奔出去。
苏容瑜站在原地,低头盯住手里的卖身契,脸上显出一抹诡异笑容。
他走至案几旁,端起那碗桂花茶,慢条斯理的倒下去。
卖身契被水浸湿,渐渐模糊,上浮,分割成两张纸,露出下头的婚约书。
苏容瑜一手抓过那张卖身契扔到地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拎起那张湿漉漉的婚约书,看着上面方婉巧秀气却微显凌厉的笔锋,面上笑意更甚。
该回去准备彩礼了。
“苏二公子,可称心如意?”明远自明厅门口进,笑眯眯的与苏容瑜作揖。
苏容瑜转身,回礼,笑道:“王爷让臣称心如意,臣自然也会让王爷称心如意。”
明远附和点头,“奴才一贯知道苏二公子,是知恩图报之人。”
……
苏锦萝在后山捣鼓半天,终于摘了一竹篮子的蘑菇回去。
“爷呢?”苏锦萝行至廊下,唤住低头闷走的明远。
“爷在书房。”明远笑眯眯道。
苏锦萝歪了歪头,上手打量明远,然后突然伸出一根白嫩手指,抵在明远鼻尖前轻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苏锦萝磕头。“王妃明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听着明远撕心裂肺的声音,苏锦萝嫌弃的道:“没事了,没事了,你走吧。”
“是。”明远利落起身,一转眼的功夫就跑远了。
苏锦萝在原处愣半天,然后转头看向雪雁,“雪雁,你家明远这怎么跟后头有火烧似的,跑那么快。”
雪雁摇头,敛着眉眼,“奴婢不知。”
苏锦萝神色困惑的眨了眨眼,觉得这府里的人怎么越发奇怪了?
提着小蘑菇,苏锦萝进了书房。
男人正靠在书橱边读书。长身玉立的模样,挺若松竹。
苏锦萝颠颠的过去,将那竹篮子往男人面前一提,“呐,我摘的蘑菇,你可以做佛跳墙了吧?”
陆迢晔掀了掀眼皮,看一眼面前的蘑菇。“做佛跳墙,你就给我一篮子蘑菇,你觉得做的起来吗?”
“……那你还要什么?”
“再去抓一只鸡。”
苏锦萝瞪眼,“你不会又是在戏弄我吧。”
“是你自个儿要吃的,若是嫌麻烦,尽可不吃。”男人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书。
被男人这态度激怒,苏锦萝气道:“抓就抓!”不就是一只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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