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依旧坐在梳妆台前, 看背影, 就像是个妙龄妇人一般。
她的面前摆置着许多金银首饰、头面宫花。
“来。”太后朝苏锦萝招手。
苏锦萝缓慢上前,毕恭毕敬的行礼问安。
“今日福缘给哀家梳了这么好看的一个髻,哀家倒是不知该配哪根钗了。”
太后伸手, 开启镜奁。台下双门, 一户门开, 幽幽出来一个木头雕刻的精细妇人, 手持面巾、妆粉、粉黛等物,可谓巧夺天工。
苏锦萝头一次见这样的妆台,脸上露出好奇。她敛神,在梳妆台前扫视一眼,满目珠翠,晃花人眼。
想起方才那小太监的模样, 苏锦萝不敢随意搭话,暗暗蹙了蹙眉, 往陆迢晔那处看了一眼。
陆迢晔上前一步, 与她微颔首,笑道:“挑的好了,母后可是有赏的。”
太后笑骂, “你又变着法的来哀家这处抢东西了。”
陆迢晔上前来,勾住苏锦萝的小指, 动了三下。
苏锦萝定了定神, 目光落到那支八宝翡翠菊钗上。正数第三支?
“臣女觉得, 这件八宝翡翠菊钗是极好的。”
一旁有宫娥上前, 小心翼翼的隔空替太后衬在发髻上。太后手持靶镜照了照,然后满意笑道:“不错,苏二姑娘真是好眼光。”
苏锦萝轻呼出一口气,陪着笑脸。
她大致能瞧出些端倪了,这太后瞧着慈眉善目,但却也是个积威甚重的,不然怎么能当上一国太后呢?
“哀家这处有一支千年人参,苏二姑娘带回去,也算是个心意。”
红绫捧了漆盘来,上头用红布覆着,隐隐露出一支千年人参的轮廓。
苏锦萝攥着绣帕,面色微惊。
太后什么都没问,竟然就已经知道了李老太太的事。说起来她今日随静南王来宫里拔胭脂萝卜,太后不也是恰巧唤宫人来把他们截了过来吗?
想到这里,苏锦萝看向太后的目光愈发多了几分畏惧和警惕。
“难得的千年人参,母后真是慷慨。”陆迢晔霍然开口。
苏锦萝回神,立刻一脸感激的谢恩。
“对了,永盛呢?怎么这几日都没瞧见人?”太后突然道。
太后嘴里的永盛,是宫里的太监总管,随了太后好几年,颇有几分脸面。
先前的小太监福缘上前,打了袍子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道:“太后您忘了,永盛公公这几日身子不适,所以才让奴才来伺候您。”
福缘是永盛的干儿子,不然伺候太后这样的好事也不会轮到他。但自来了后,福缘才明白,这不是好事,而是一件会掉脑袋的大事。怪不得永盛那个老太监会称病,一个个的把人往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推。
推的不是荣华富贵,是断头台啊。
想起先前那些被拖拽出去的宫娥、太监,福缘庆幸,自己能得静南王点化,不然如今的自己哪里能得太后青眼,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福缘的脑袋垂的低低的,掌心里的落发还未处理,勒的他手疼。但这种疼,却让他愈发谨小慎微,让他时刻知道自己的脑袋上,是有柄利剑悬着的。
“身子如何了?”
“还有些发热,故不敢来拜见太后。只让奴才日日警醒,好生伺候。”
宫里头但凡有些腌臜病的,势必会被不客气的驱除出去,但因着永盛身份问题,再加上太后怜惜,所以才能得几日休憩。
“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折腾不起。”太后话罢,由福缘搀着起身,转头看向陆迢晔。“行了,哀家就不多留你们了,去吧。”
“是。”陆迢晔拱手,带苏锦萝出了寿康宫。
宫外,日光正盛,倾斜扬洒,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苏锦萝仰头看天,整个人沐浴其中,明明日头那般大、那般热,但她却总是觉得浑身发冷。
“怕了?”陆迢晔扬袖,替苏锦萝挡住那迎面刺来的日光,声音清雅,透着惬意。“表面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苏锦萝扭头,看向陆迢晔,抿唇撇嘴。
这个人难道就不觉得他这句话是在说自个儿吗?在苏锦萝眼里,最表里不一,最黑心黑肺的伪君子,就是现在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
回到城西李宅,苏锦萝诧异的发现自家大哥正蹲在门槛边碎碎念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萝萝?”听到动静,苏清瑜猛地一下起身,踉踉跄跄的来扶苏锦萝下马车。一看就是腿蹲麻了。
“大哥?你怎么来了?”苏锦萝踩着马凳下马车,神色讶异。
“你多日不回府,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担心。而且你就让玉珠儿捎那么短的一个口信,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头。”
说着说着,苏锦萝觉得,自己竟然从里头听出了些委屈的意思。她扭头一看,果然见自家大哥搭拢着一颗风流倜傥的脑袋,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
“呃……我……”苏锦萝被李老太太的事急的不行,倒是真忽略了理国公府,这才引得苏清瑜巴巴的跑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苏锦萝的话还没组织好,臂弯上挎着的竹篮子就被苏清瑜给夺了过去。
竹篮子里装着三个胭脂萝卜,还有一根硕大的千年人参。
李老太太身子虚成这样,自然是不能用千年人参的,但这事太后知道,苏锦萝也能明白,这千年人参不过就是个场面物,聊表心意而已。
不过随随便便就将这样价值千金的千年人参当萝卜似得扔在竹篮子里,这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她一人做的出来了。
“这千年人参劳烦大哥替我去收好。”将千年人参递给苏清瑜,苏锦萝拿过竹篮子,“我现在去厨房给老祖宗做萝卜饼。”
“萝卜饼?”苏清瑜眼前一亮。
“手艺不好。”苏锦萝有些羞赧。
“萝萝做的,自然是顶好的。”苏清瑜话罢,瞧了一眼陆迢晔,拱手作揖。
陆迢晔颔首回礼,道:“听闻这几日文国公府那位广收江浙粮食、布匹,卖给皇城内的四大皇商。城里城外的粮仓都被堆满了。”
苏清瑜笑道:“是。倒是个有本事的,只是这法子出血太多,又不是百发百中,那文国公府一家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起来。”
陆迢晔但笑不语。
苏清瑜一愣,突兀道:“这法子,不会是王爷的主意吧?”
陆迢晔拢袖,风姿熠熠的仰头,露出白皙下颚。“方大人聪慧,哪需得本王多言。”
这话的意思,便是承认了。
苏清瑜摇头,“若是王爷的主意,那倒是万无一失了。”
苏锦萝先前也听陆迢晔与她提过一嘴,这事听起来,像是要收尾的意思?可听苏清瑜的口气,这事果真能成的话,陆迢晔不是在给方淼做嫁衣吗?毕竟方淼这事若做成了,就能在皇帝面前翻身。
不假时日,定能重回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位置。
这个人会这么蠢?明显不会,所以陆迢晔是在拉拢人心?
如此复杂的事,凭借着苏锦萝这颗小脑袋,是想不透的,她索性不管,安安分分的去做萝卜饼了。
反正她有的吃、有的穿,粮食和布匹的抢卖、紧缺并未影响到她。
她并没有那种能济救天下苍生的能力,能做的也只是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在路上,给小乞丐扔两个铜板,分发点萝卜饼啥的。
拎着胭脂萝卜去了厨房,苏锦萝让人备好雪花面粉,然后又去后头院子里亲自舀了清泉来。
这雪花面粉是上等细面粉,丫鬟筛选数遍,留下薄薄一层,十斤面粉里只能出一两斤,是最上等的。
苏锦萝先用手试了试手感,那薄薄雪花面粉粘在手上,被她轻轻一拍,就像是白雾似得笼罩下来,盈满空气,轻飘飘的像雪花,怪不得叫雪花面粉呢。
“真细。”
就是在新平郡,像这种最上等的雪花面粉,苏锦萝也偶才能看到。
取了陶瓷大碗来,苏锦萝将面粉装在里面,然后用指尖细细捻了捻。
厨房门口,陆迢晔拢袖进来,他已换过一身轻便窄袖长袍,负手而立在苏锦萝身边,垂眸之际看到小姑娘瓷白面颊上沾着的面粉。
那面粉明明瓷白如雪,但陆迢晔的目光却凝在那莹玉肌肤之上,舍不得放开。
先前,陆迢晔并未感觉到自己对这个干瘪瘪的小东西有什么兴趣,只觉有趣。后来,有趣久了,陡生出一股其它的感觉来,却朦胧胧的抓不真切。
这种感觉,陆迢晔活到如今,从未有过。
他即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却头一次任性的凭着自己的感觉走,然后发现,结果居然还不赖。
皇城内,步步惊心,步步皆是陷阱。即便是陆迢晔,都不敢随心所欲。他外披一张皮,以示众人,多年来,相安无事,那张皮,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恍惚间,陆迢晔甚至都有些认不清自己。
如今为了苏锦萝,他披着这张皮,做了不符合这张皮的事,也算是惹了皇帝注意,日后行事,自当更加谨慎。
“你瞧这面粉,好细。”苏锦萝看了一眼陆迢晔,突然伸手点了点那面粉,然后道:“哎,你替我瞧瞧里头是不是进了东西?”
陆迢晔掀了掀眼皮,微微弯身。
苏锦萝眼疾手快想要把陆迢晔的脑袋按到面粉盆里,但她的手还没触到人,身子一晃,自己的脸直接就埋了进去。
“唔……咳咳咳……”
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收回自己的腿,然后掰着苏锦萝的肩膀将人从面粉盆里拔出来,调笑道:“哪里来的白萝卜?”
满脸面粉的苏锦萝闭着一双眼,根本就不敢睁开,她胡乱挥手,“你太坏了,我要擦脸……”
“真是贼喊捉贼。”
陆迢晔笑眯眯的给苏锦萝递了块帕子,苏锦萝胡乱擦了擦,整个人弄得更脏。
“真是蠢,我给你去打水。”
苏锦萝噘着小嘴,觉得万分委屈。
这个人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许久未做萝卜饼,苏锦萝的手有点生。她先试做了一下,觉得手感回来了,然后才郑重的倒出新面粉来。
萝卜饼很简单,但因为要做给李老太太吃,所以就要稍改良一下了。不能太硬,不能太油,不能噎喉咙。
苏锦萝战战兢兢的做出一盘,先端给了靠在一旁啃着胭脂萝卜的陆迢晔。
男人的手里捏着一截胭脂萝卜,指尖白皙,骨节微凸,细薄唇瓣轻抿,偶时露出几颗白牙。束发青丝垂在肩头,身上没沾一点面粉,出尘如画般的好看,就像是在吹箫谱曲。
胭脂萝卜色如胭脂,里头的颜色也好看的紧,层层叠叠的绯白加深,看上去尤其美味。
苏锦萝忙活了这么久,没吃过一口水,现在看到那被啃了一半的水灵胭脂萝卜,不自觉就暗暗开始咽口水。
注意到苏锦萝的视线,陆迢晔拿着那根胭脂萝卜,往左边移了移。
苏锦萝的小脑袋跟着往左边动了动。
陆迢晔往右边移了移,苏锦萝跟着往右边动了动。
“想尝一口?”
“……唔,好吃吗?”苏锦萝略显犹豫。
“清脆甜爽。”
“那,那给我来一口。”
陆迢晔勾唇,俯身,将那半截萝卜放到苏锦萝嘴边,苏锦萝张口咬了一口。唔……果然是清脆甜爽,爽口的紧。
“萝萝这是,在吃我的口水呀。”陆迢晔的腰弯的更低,他轻侧脸,唇瓣触到苏锦萝的耳垂,轻擦过那颗珍珠耳珰。
“咳咳咳……”苏锦萝一块萝卜梗在喉咙里,被她用力咽了下去。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外头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一到她面前就跟个市井无赖、流氓坯子一样!
斜睨了陆迢晔一眼,苏锦萝看到那张俊脸上显出一抹笑来,垂下的眼睑处点着一颗朱砂痣,陡显邪魅。
其实她一直想知道,这颗朱砂痣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过这人应该不会闲的去给自己点什么朱砂痣吧?
“给我也尝一口,到底有什么不同。”
陆迢晔掐住苏锦萝的下颚,就把人的脑袋给掰了过去。
苏锦萝被迫侧着脑袋,只觉自己的脖子都要被这个人给拗断了。可是这个人却恍然未觉,还在嘬着她亲。
她的嘴里已经没有萝卜了!
“这颗小萝卜,味道真不错。”亲完了,陆迢晔舔唇评价。
小萝卜苏锦萝,已经从白萝卜变成了那色如胭脂的胭脂萝卜,就算切开,里头也是红艳艳的。
磕磕绊绊,终于做好萝卜饼,苏锦萝忙不迭的从厨房里逃了出去,那架势,就跟后头追着头狼一样。
陆迢晔慢慢悠悠的晃出来,看着苏锦萝消失在穿廊处的狼狈背影,轻“嘶”了一声。
这小东西,咬起人来还挺狠。
“王爷。”李夫人远远瞧见行在穿廊上的陆迢晔,便赶紧迎了上去,“不知王爷可有什么忌口的?”
前几日,陆迢晔虽说是在李宅用的膳,但李夫人却根本没搭上话。
“没什么忌口的。”陆迢晔轻笑了笑,又恢复成原本模样,眸色渐收敛,唇角的弧度也在一瞬压了下去。
就算是有忌口的,也是不能说的。李夫人初来皇城,对这些暗中规矩一点不知,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问的话是逾越了。堂堂一个王爷,出门在外,那些饭菜早就被身旁的人盯住了。
是决计不能出错的。
“不知前几日的菜,可合王爷胃口?那是瑶姐儿亲自盯着厨房做的,就怕王爷和苏二姑娘吃的不开心。”
说到这里,李夫人拭泪,落后陆迢晔半步。“瑶姐儿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为了老祖宗,累的人都瘦了一圈。可怜那么个娇娇儿,一路千里迢迢从新平郡赶来皇城,磨的脚底都出水泡了。”
“是个孝顺的。”陆迢晔慢悠悠的应了一句,眸色不明。
李夫人听见这话,说的愈发卖力。
陆迢晔安静听着,撩袍跨过门槛,进屋,看到正在给李老太太喂萝卜饼的苏锦萝。
身旁的李夫人也跟着进了屋,瞬时便止住了话。
屋内很安静,槅扇半开,通着风,隐有凉风入来,吹动窗绡。
小姑娘已经收拾干净,漾着一张乖巧小脸坐在榻前,手里的萝卜饼切成一口大小,软乎乎的摊开来散出热气,胭脂色的内馅被剁的软烂,外头的皮也酥脆易入口。
李老太太这几日精神头不错,也能坐起来说说话,吃点东西了。
对于这个现象,苏锦萝是欢喜的,但陆迢晔却对此并未多发表什么言论,依旧是那句打发人的老话。
“老祖宗,味道怎么样?”
“好,好。”李老太太点头,脸上满是笑意。“菱姐儿也吃。”
“嗯。”苏锦萝咬了一口萝卜饼,低下小脑袋,眼眶发红。
用过了萝卜饼,李老太太又歇了过去。苏锦萝怔怔坐在榻前,盯了许久,然后才恍恍惚惚的闭上了眼。
因着李老太太的事,她已经好几日没歇好了。
小姑娘的身子歪歪斜斜倒下来,陆迢晔微一侧身,就用腰将人接住了。
粉嫩菱唇微张,舒服的在微凉的布料上轻蹭了蹭,似已经睡熟。纤细睫毛搭拢下来,盖在略显青色痕迹的眼底,透出一股纤柔脆弱。眉心一点,似蹙非蹙,带着愁苦。
李夫人上前,正欲说话,被陆迢晔制止。李夫人不甘心的退了出去。
陆迢晔静站片刻,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苏锦萝清凌凌的宫绦。
连个荷包也没挂。
他伸手,从宽袖内取出一个荷包,替苏锦萝配上。然后屈指,点了点那蹙起的眉心。将人的脑袋硬生生点开。
“回院子里头睡。呼噜声太响,吵着老太太了。”
迷迷糊糊的苏锦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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