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abella·
伊莎贝拉感觉此刻自己仿佛成为了《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贝内特。
她的母亲热爱简·奥斯汀,这位英国女作家的著名小说便是每晚陪伴着伊莎贝拉入睡的故事,那时还小的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一套宅邸美丽得能让才严词拒绝了达西先生求婚的伊丽莎白产生一丝对自己决定的遗憾,即便简·奥斯汀用尽了词汇去形容彭伯利庄园的风景,却始终唤不起她的理解。“我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所拥有的一套豪宅就改变对他的想法,”她那时信誓旦旦地对她的母亲说,“即便它是彭伯利庄园。”
然而,在看到了布伦海姆宫以后,伊莎贝拉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念头——
能成为这座庄园的女主人,即便代价是要嫁给马尔堡公爵那样的一个混蛋,兴许也是值得的。
她想。
布伦海姆宫被晚秋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玫瑰色——然而又不是那被苹果公司拿去用作手机后壳的廉价,闪耀颜色,而是更为厚重,低沉的——倘若莫扎特的第40号交响乐的第一乐章是一朵盛开的玫瑰,那么布伦海姆宫便是用那花瓣的汁液染成的。劈开草地的灰色小道带领着马车缓缓向已被男仆打开的大门驶去,被掩盖在树篱后的布伦海姆宫只向她露了模糊的轮廓,然而即便是远远望去的边角勾勒也足以令伊莎贝拉为这已经成为了她今后的家的宫殿之气势恢宏而感到惊叹不已——如果她还能有一丝爱上马尔堡公爵的可能性,伊莎贝拉心想,无法收回自己粘着在造型优美的对称城垛上的目光。那便是此刻了。
“她美极了,不是吗?”似是早就料到伊莎贝拉会有这样的反应,公爵微笑地开口了,“这就是无与伦比的布伦海姆宫,她是一座宫殿,绝非那些袖珍的庄园或城堡。”
“是的,她的确无与伦比。”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原本坐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早就离开了马车,飘荡在仿佛披上了一层由落叶织成的猩红绒毛的草地上,数不清的赞叹——甚至有些是用法文——从她那流入伊莎贝拉心中。然而,后者想不出康斯薇露那些诗意至极的形容,伊莎贝拉只能以她的本能——人类最初的,笨拙的,粗糙的,驱动他们在洞穴里留下了一幅幅既抽象又写实的壁画的那种对美的追寻,来看待布伦海姆宫。
在此之前,伊莎贝拉已经亲自拜访过了两座英国贵族宅邸,阿什比城堡与金博尔顿城堡,如果在电视上看过也算的话,那么唐顿庄园也是一座——至少她听说这部电视剧的确是在真实的英国城堡所取景,虽然她不知道是哪一座。
她以为英国贵族庄园也不过就是如此,只是不同样式的漂亮石头堡垒罢了。因此,她对马尔堡公爵的住所没有报太大的期待,特别当她发现这座庄园破败程度已经超过她的想象时。
然而,随着马车在慢步中前进,布伦海姆宫的细节也像笼罩在英伦古典美人脸上的面纱一般层层揭开,她如同一幅油画一般,先被建筑家画好了一个传统英式巴洛克风格的主楼,紧接着,颜色被揉搓着向四周推开,一层退向一层,一层矮于一层,各自以相似但不同的风格被石块构建起来,拥抱着中央宽广的广场——先是犹如希腊的帕特农神庙,粗大的石柱支撑着屋顶,将其后的长廊与窄窗的景观切割成如同胶片上一格格的风景;紧接着便仿佛是城堡的坚实入口,通向宫殿两翼侧楼的拱门上雕刻着仪态威武的狮子。一扇扇玻璃窗像石岩上滑落的水珠一般镶嵌在石墙上,一墩墩石像如瞭望的士兵般站立在高低起伏的城垛上。恍惚之间,伊莎贝拉不知是整个大不列颠所有城堡庄园的美丽之处全被布伦海姆宫纳入囊中,还是它们当中的每一个不过有幸得到了一分布伦海姆宫的美丽。
如果我是马尔堡公爵,伊莎贝拉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道。我也会拼尽一切来让这一切保全在我的手里。
康斯薇露没有回答,作为一个对艺术,历史与建筑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的女孩,她似乎已经全身心地沉浸在了眼前这座宫殿的景色之中。
马车停在了布伦海姆宫的大门前,带着白手套的男仆替他们打开了车门,马尔堡公爵率先走下了马车,然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把伊莎贝拉丢在身后,而是迅速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了手。
正犹豫着要不要握住对方的手——尽管戴着手套,这仍是令人不愉快的肢体接触——伊莎贝拉只听见公爵突然开口了,此时他的神情温柔而又甜蜜,声音和缓低沉,就像在金博尔顿城堡后花园他亲吻她的那一晚一般,这一瞬间,他所扮演的角色与伊莎贝拉梦想中的完美丈夫不谋而合。
“欢迎回到布伦海姆宫,公爵夫人,这儿将会是你的家。”
伊莎贝拉不知道布伦海姆宫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但既然马尔堡公爵是这个头衔的第九代继承人,那么距离第一块石头被放置在地基上,至少也已过去两百年了,布伦海姆宫外观的秀丽只因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添增,然而她的内在却不能这么说了。仅仅只是布伦海姆宫的女管家,一个身材中等,容貌和善,自称是玛莎·汤普森太太的女人,带领伊莎贝拉前往主卧室的路上,她便见到了大大小小至少上百幅在贴了墙纸的壁面上明显的油画空缺;还有那些原本该摆放着古董摆设,如今却空荡荡的壁炉架,茶几,小桌子;甚至一些房间里除了已经开始斑驳的墙纸,便只剩下几件半旧不新的家具。所有宫殿内部设计得宽阔高大的厅堂,精巧别致的走道与房间,仍是美的。只是那些消失了的细节使得原本该显得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部如今像一个刚收留了一家逃难贵族的修道院。
“公爵夫人您肯定累了,”走上台阶时,汤普森太太如是对伊莎贝拉说道,布伦海姆宫没有像阿什比城堡那样气派非凡的大楼梯,但却有一番曲洞藏深幽的别致,“我早已吩咐汉娜为公爵夫人您烧好了水,如果您希望在晚饭前洗个澡,我马上就能让她送上来。”
“送上来?”捕捉到了汤普森太太话语里的一个不同寻常的词语,伊莎贝拉迷惑地问道。
“是的,”就像不知道伊莎贝拉究竟在问些什么一样,汤普森太太微笑着说,“汉娜会将热水从楼下为公爵夫人您提上来。”
“为什么?难道布伦海姆宫没有热水系统吗?”感到自己仿佛在与一个听不懂英语的人交流,伊莎贝拉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当然没有,公爵夫人,这儿的一切都还仍然如同将近三百年前建好时的样式运转着。”汤普森夫人说着,她的语气似乎表明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就像第一代公爵夫人,莎拉·丘吉尔一般,公爵夫人您的浴缸将会被放在温暖的壁炉前,而女仆会为您提来烧好的开水,供您沐浴。”
这么大的宫殿,等女仆把热水从楼下抬到楼上,温度也降得就跟冷水没什么区别了。
伊莎贝拉忍了又忍,才把这番想法只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出。
“所以这儿也没有暖气?”怀抱着一丝妄想,伊莎贝拉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公爵夫人。但是在冬天,城堡到处都会烧起炉火,便不会那么寒冷。”汤普森夫人回答,她的笑容无情地掐灭了伊莎贝拉心中那微弱的火苗,伊莎贝拉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康斯薇露,如果她要和24小时都散发着阵阵冰凉刺骨的寒气的后者一起度过冬天,那么她可需要比炉火强劲得多的事物——比如供暖管道。
我可以睡在另一个房间。康斯薇露提议道。
不,我可不想跟你分开。伊莎贝拉说道,康斯薇露不与她说话的那段时间,她每天早上都是从对方已经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再也不会出现的恐惧里醒来的,现在,只有日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能看到陪在身边的康斯薇露,她才能放下心来,确信对方不会再轻易地离开。
“那么,”内心已经开始崩溃的伊莎贝拉绝望地向汤普森夫人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儿的盥洗室中,该是有抽水马桶的吧?”
“是的,公爵夫人。”汤普森夫人的话语让伊莎贝拉的心情稍霁,但下一句便把她打向更黑暗的深渊,“左右侧翼都各有一个可供公爵夫人您使用的盥洗室,前一任马尔堡公爵在世时对其重新装修过。”
“两个?”
“是的,公爵夫人。”
伊莎贝拉又确认了一遍。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汤普森太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的意思是,整个布伦海姆宫,只有两个可供使用的盥洗室——我是说,如果有其他的盥洗室,哪怕规格不足以让一位公爵夫人使用,你也可以一并告诉我。”
“不,公爵夫人,”汤普森太太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她,“我的意思正是这个,布伦海姆宫里有两个可供您使用的盥洗室,仅此而已。”
我要收回我的话。
伊莎贝拉恨恨地想着。
布伦海姆宫的确美得让她觉得能成为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然而,就目前来看,为了这座只有两个盥洗室的宫殿而嫁给马尔堡公爵那个混蛋——
并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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