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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d·

Yes!YourGrace 苏浅浅喵 6418 2021-03-30 09:28

  玛德推开了门——

  她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蜷缩在扶手椅上的女孩, 所有的光源似乎都被推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只有几根蜡烛在斗柜上点燃着,而克拉克小姐所在的地方则完全地笼罩在了幽暗之中,玛德只能看见她似乎用斗篷一样的衣物将自己全身都笼罩了起来,像一只栖息在扶手边的蝙蝠, 唯有在脚踝边缘漏出的一点蕾丝让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只穿着睡裙, 这自然是极为不雅的见客装扮, 但玛德敢肯定克拉克小姐没有任何梳妆打扮的心情。

  “晚上好,克拉克小姐。我是安碧拉·杜兰,艾略特勋爵的一个好朋友,”她开口了,仍然维持着那法国口音极重的英文,“我可以帮助你。”

  “怎么帮?”几秒以后, 从斗篷下闷闷地传来了这句话, 克拉克小姐似乎既不打算与她打招呼,也对对方的提议毫无兴致。不禁让玛德开始怀疑艾略特勋爵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我可以帮助你在法国用一个全新的名字, 全新的身份定居下来,”她说着, 拿过了另一把椅子, 坐在对方的身旁, 柔声说道,“这样, 你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 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也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那并不是真的,不是吗?”克拉克小姐迅速回答道,语气里的讥讽带着浓厚的厌恶之情,玛德登时就明白了,她并不是第一个向对方说出这些话的人,恐怕艾略特勋爵上一次已经给了同样的提议,却遭到了驳回。

  “如果我告诉你,你有朝一日是可以从今日的梦魇中走出,那么我就是在撒谎了。”玛德继续柔声说了下去,“但从你还活着,没有试图做出任何轻生的举动来看,你还是想要将你的人生继续下去,只是你不知道你是否有勇气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只当做是一场噩梦来对待,我说的对吗?”

  “别说的好像你知道我现在正在经历些什么一样,”克拉克小姐不耐烦地开口了,尽管带着哭腔,语气里却仍然残存着过去的一丝脾气。玛德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她要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侵犯,会是一个多么有朝气而又开朗的女孩,就如同梅一般,她叹息着想着,“别试图理解我,也别试图帮助我,我根本就不想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为我做些什么——”

  “那么,你为什么同意见我呢?”

  玛德问道,她意外地发现自己依旧耐性十足,尽管从上了马车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抽过一支烟,而那通常都能让她冷静下来。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玛德思忖着,在十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当她终于等来克里斯·泰勒,对方却不肯教她拳击,而是一个劲地打听是否有人欺负她的时候,自己似乎也是这么的一个态度,她还记得对方脸上那极其无奈,却因为担心惊吓到她,而硬是包装上一层温柔的模样——

  “我需要你教我拳击,仅此而已。”

  她当时把现金全堆在了桌子上,在1884年,几千美金已经是一笔巨款,足以在旧金山城中买下一栋小屋,请上一个女仆与厨子,再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但克里斯·泰勒就连看也没有看一眼那些钱,他只是苦笑着看着瘦弱的自己,一个劲地摇着头。

  “你不明白吗,”他说道,“我是一个重量级拳击手,就算作为教练,我也只能训练与我同等量级的选手,就更不要提——”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玛德,千百个形容词清晰地从他那双婴儿般的湛蓝的眼睛里流淌而过,玛德看得真切——火柴杆,麦秸秆,指头般粗细,等等——但最后,他只是用“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作为了自己句子的收尾,给当时的玛德留足了情面,“你为什么想要学拳击?”他诚恳地询问道,“很少——至少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女孩,除非天生就体格巨大,家境又贫寒得没有别的出路,否则不会选择这一条道路。倘若有任何人欺负了你,而你想反击回去,我可以帮助你。你并不需要选择学习拳击。”

  “你帮不了我,”她昂起了下巴,傲慢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懂。”

  但她后来还是将理由告诉了他,因为她又接着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无论她如何恳求,如何哭泣,如何将洛里斯太太曾经教导给她的一切引诱男人的方式用上(她企图色诱克里斯的模样只让对方哈哈大笑了半个小时,除此以外毫无任何反应),克里斯就是不松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指导她,等到她第五次偷偷拜访克里斯时,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而玛德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好吧,我告诉你。”她那天端坐在克里斯公寓中,一看见他走进门便如此开口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事实,你仍然不愿意指导我的话,那么就请当玛德·博克这个人从未活在世界上过,也从未与你碰过面。”

  事后想想,这样的宣言实在是令人脸红羞愧,但的确成功地引起了克里斯的重视,他拉过一把扶手椅,也端坐在玛德的对面,极其认真专注地注视着她的面庞,“请告诉我吧,博克小姐,”他说,“你现在有我全部的注意力。”

  于是她讲述了发生在那栋刷着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地风格大屋中的一切。

  洛里斯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尽管只比她的母亲大上两岁,却已经有了两次婚姻,两次都是与70多岁的富有商人结婚,几个月后便通过对方的死亡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当她买下位于玛德家不远处的另一栋稍小一些的豪宅时,玛德才3岁左右。因此,从她的记事起,洛里斯就一直住在她的家中,与她的母亲形影不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年幼的玛德根本不明白洛里斯在这个家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她有时觉得对方似乎是那些照顾她的保姆中的管家,因为她是陪伴着自己时间最久的人,而其他所有保姆都不敢忤逆她的命令,而有时,她又怀疑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亲戚,亦或者是自己的母亲最好的朋友。等到她再长大一些,隐约明白洛里斯与自己母亲做的一些事情,是只有相爱的结为夫妻的男女之间才会发生的行为以后,她便更加迷惑了。以至于到13岁那年向克里斯讲述过去时,她仍然含糊地将洛里斯的存在一嘴带过,只说她是一个常住在家中的客人。

  她并不讨厌洛里斯,至少在她明白过来对方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以前,她都十分喜欢这个美丽,温柔,如同母亲一般照料她的女人。洛里斯极其聪慧又自大,她从来没对任何上门应聘的女家庭教师满意过,因此最后是她手把手地教导玛德如何认字,如何看书,如何成长为一个举止得体,谈吐有礼的淑女,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又则是——

  如何成长为一个对洛里斯而言的,完美的情人。

  她从玛德还很小的时候,就强迫她学习并不喜爱的芭蕾,洛里斯的理由是这样能让孩子塑造出笔直纤细的双腿,与挺拔妙曼的身姿,因此安碧拉同意了;等到玛德7岁生日时,洛里斯所送的礼物是专为儿童而准备的束腰,并且每天清晨都不辞辛苦地亲自为玛德穿上。在这一点上,洛里斯总是声称她并不喜欢追求过分纤细,认为那是对孩子的一种虐待,她想要的,是腰身的狭小必须与身材的曲线达成和谐的一致,因此每日都会仔细丈量她的身体,以此来决定束腰的围度。

  倘若说这些还算正常的话,那么她从玛德八岁开始,便言传身教地指导她如何成为一位性感撩人的女性,便足以让逐渐成熟的玛德警惕起来。起先,她以为洛里斯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孩子,因此便希望将自己培养成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但很快她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洛里斯并不会要求她模仿自己,而是会要求她模仿自己的母亲,但又不全是将她的母亲的一举一动照搬,而是依着洛里斯的想法而改动,玛德又以为对方只是爱屋及乌,以情人会希望的方式去养育情人的孩子,直到她13岁生日的前夕——

  由于她那时已被洛里斯调|教得乖巧又安静,因此安碧拉与自己的女儿相处的时间也多了些,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安碧拉甚至恩准玛德在她更衣打扮时,也留在房间中,替她整理那些用来试戴的珠宝。这对爱惜自己的收藏远远胜过自己的女儿的安碧拉而言,已经是她最接近于对玛德说“我爱你”的举动,因此她欢天喜地,就像安碧拉豢养的小狗一样在她的脚边打转讨好,更是在平时被禁止的更衣室里跑来跑去,尽情欣赏着每一个角落中摆放的,令人惊奇的华服与首饰。最让她着迷的是那面巨大的,象牙镶边,气派无比的落地镜,她禁不住总是在那之前徘徊,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自己的姿态,甚至有一次,她还鼓起了勇气,将一条钻石项链搭在自己的脖颈上,想看看自己打扮起来的效果如何。

  安碧拉发现了,但她那天心情十分愉快,那条项链也并非是她的最爱,因此只是向镜中的女儿投去了一个微笑——

  而那微笑让玛德意识到,她的神态,笑意,发型,体型,动作,等等的种种外貌特征都多么地与自己的母亲相似,只除了她那30岁的母亲看起来稚气而又天真,年幼的她还反而看起来更加成熟而性感。

  ——就如同洛里斯喜欢的那般。

  玛德不是没有见过她要求安碧拉表现得更加性感撩人,更加符合她的想象一些,反正这两个女人从未在她避讳过亲密举止,只是安碧拉是那样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自然每一次都不客气地拒绝。洛里斯因此便在旧金山中找了其他的妖冶女性作情人,以此来发泄自己无法在安碧拉身上得到满足的幻想,玛德也知道这一点,她甚至还帮着洛里斯在起疑心的母亲面前打过几次圆场。她唯独不知道的,是洛里斯对自己所具有的那龌龊的心思。

  她从未侵犯过她,直到最后也将她如同女儿般对待,这是不可辨驳的事实。

  但那精神上的折磨却无可避免——当她明白了洛里斯是在做什么以后,所有生活中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了味。她受不了一个自己曾经当做母亲看待的女人以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受不了对方用才与安碧拉胶着亲吻过后的双唇教导自己;她受不了对方用抚摸过母亲身躯的双手来触碰自己,必须要发狠地清洗过每一寸有所接触的皮肤。

  然而,与此同时,她却无法反抗洛里斯,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无法向她表达自己的反感。她毕竟养大了自己,她毕竟在病床旁照料过自己,她毕竟为做噩梦的自己唱过摇篮曲,她毕竟被自己像热爱母亲一般地深爱过,依赖过,信任过。玛德痛恨着安碧拉,痛恨着父亲,痛恨着洛里斯,而她最为痛恨的人是自己,为何她不能如同安碧拉一般无所知觉,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都不在意的那般活着?她无数次在深夜流着泪质问着自己。如果她没有发现这个真相多好,如果她从来没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多好。

  而最终,尝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自杀勇气的玛德做出了决定。

  如果她没法在精神上强大,那么她至少要在身体上强大。

  她不知道洛里斯打算什么时候摘采下自己这枚被亲手栽种,亲手培养,亲手呵护长大的果实,也许是等完全成熟了以后,也许是等洛里斯无法按捺的那一天,而她必须要确保自己在那时能有足够自保的能力,精神上她是懦弱的,可她胳膊里必须有能把对方摁在地上,用武力迫使对方不敢再踏入自己房间一步的力气。

  她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洛里斯与她之间的关系——她很早就被自己的父亲指定为自己的教母,又因为她声称自己无法再生育,因此人人都认为她是把玛德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总是不吝称赞洛里斯是一个善良又充满母性的女人,也同时不忘常常告诫玛德她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孩,尽管有一个出了名不管事的母亲,却有一个负责又温柔的教母照看自己。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也没有人会帮助她,大人只会将她讲述的事实斥责为小孩子的幻想,而谁知道洛里斯在那之后会对自己做出些什么?

  甚至就连克里斯后来也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在听了她的故事以后,就立刻对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深信不疑,只是玛德诉说时语气中的绝望与悲拗触动了他,于是他认为,即便玛德所说的都是谎言,一个13岁的孩子也必然要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才能有那般黑暗得仿佛看不见底,每一个字都能让人脊背打上好几个冷颤的情绪。因此,看在这一点的份上,他终究是同意了教导玛德拳击,为了掩人耳目,他让玛德回家后谎称自己将要在他的妹妹的家政课室中学习编织,由此换来了每周四次的见面。洛里斯那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察觉出了玛德的疏远,因此有意要讨好她,便答应了这在平时她必然会反对的请求,而安碧拉根本就没有关心过这件事。

  尽管那时的克里斯正处于事业上如日中天的时期,不断地有地下竞技场向他发来邀请,不断地有拳击上的后起之秀向他发起挑战,而俱乐部方面也对他的教练工作时间要求得十分严格,克里斯仍然会想方设法地挤出时间亲自指导玛德——即便第一年她什么也没有开始学,将时间全耗费在锻炼身体上,因为洛里斯对她的体型控制十分严格,不允许她吃任何除了定制的食谱以外的食物,克里斯还学会了如何下厨,让她的进食量能跟上她的锻炼进度。

  那时的克里斯之于玛德,就像一个她从未拥有过的父亲,也像一个亲切的兄长,他会替她偷偷定制拳击需要的服装,会在她因为锻炼成果不如人意时逗她笑,会在她情绪低落时开导她,会保护她,会严格地批评她,甚至除了拳击以外,会教她去做生活中许多琐事。她在他的双手中学会了如何挥舞出自己的第一拳,学会了烹饪与烘焙,学会了如何独立地照顾自己,学会了吸烟,学会了骂粗口,最重要的——她从他的身上继承了拳击手的精神,乐观,坚韧,还有勇气,无论如何被打趴在赛场上,都要相信自己的下一拳会为自己带来胜利。

  在接下来晦暗无日的五年里,克里斯成为了她唯一的支柱,成为了她无论何时从那栋刷着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地风格大屋中望出去时,都能看见的一片蓝天。

  即便在他死后,那片湛蓝——她曾经从他眼中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天空——也不曾从她生命中消失,而是永恒地照亮了她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见你,”恍惚间,她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刹那间,她似乎也从中听见了,当年克里斯曾经从她的讲述中听到过的痛苦,“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她最后低声喃喃地添上了一句,头深深地埋在了膝盖之中,一只手臂垂了下来,借着微弱的光源,玛德能在上面看到大小不一的淤血乌青,还有一道道刻在紫红之上泛白刀痕,于是她明白了,这个女孩并非是因为担忧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报复才从自己家中搬了出来,而是因为她不愿让自己的父母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然而,艾略特勋爵终究想错了一点。

  她不是克里斯,也不是公爵夫人,她成为不了别人的太阳,也当不来别人的救赎,她始终是安碧拉,那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的女儿,她有耐心听对方讲述自己的遭遇,但在这明显要她说点什么能激励对方,能鼓励振作,能唤醒对方心中的勇气和求生欲望的语句的时刻,玛德突然退缩了,她已经想好了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到头来却一句也说不出。

  她说不清这究竟是因为自己的自私,还是因为她害怕听见与自己当年类似的情绪与字句。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自己,”她最终听见自己这么说道,“那么也许我的到来的确是一个错误。晚安,克拉克小姐,很抱歉打扰了你。”

  如果她想要活下去,如果她的确想获得帮助,如果她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会起诉恩内斯特··菲茨赫伯,那么她就会叫住自己,玛德心想,如果此刻公爵夫人在这儿,她就不必将比较下显得十分残忍的心理战术应用在这个无辜的女孩身上了。

  她站起身,转身向房门走去,每走一步都听见自己在祈祷,在恳求,每一声地板响起的嘎吱声都让她内心燃起一丝希望,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受到剧烈的心跳,然而,直至她的手指放在门把手上,整个房间仍然笼罩在沉默之中。

  她叹了一口气。

  然后认命地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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