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峰太乙广场上, 数十弟子据守于大殿前,一色的青灰色长袍,曾经这抹青灰色在修真界风头无两,高手比比皆是, 而今只余一众年轻弟子,不足百人,各个神色凄然, 连身后大殿都染上了几分死气。
由淡青色灵力点燃的火盆分居四角,交相呼应,散发出的烟雾构筑成细密的网,将整座广场覆住, 淡色灵纹下, 灵符盘绕正中,呈现八极御守之势,层层相叠, 看似牢不可摧。
突然, 一点辉光自天外落下,好似利剑,刺入阵中, 只一瞬,那些相连的烟就被斩断, 正中灵符纷纷碎裂, 紧接着, 凛冽的灵力自辉光落处扩散开, 四角的火盆一瞬被分为两截,散开的雾气中,身着紫袍玉冠的男子踉跄着退至广场边缘,手中执一枚玉符往前平推,正在竭力抵御冲向他的蛮横力道,至退无可退,他一咬牙,身子一转,运功将那力量引往身后。
灵力扫过他身畔,发出惊心动魄的嘶鸣,他手中玉符应声而裂,紧接着,身后大殿上的牌匾被灵力击中,轰然落地,烟尘飞扬,牌匾上“真武殿”三字顿时失了神采。
“风师兄!”离他最近的女子手一托,扶他站稳,眼眶红红的,似乎快要哭出来,其余弟子神情也都难掩焦急。
这紫袍男子正是风海楼,搀扶他的女子则是丁灵云,在朔原和天一宗重逢后,她便一直跟着风海楼,哪怕兄长连番修书劝她回云中城她都置之不理。而今宗门大难临头,她依旧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留了下来,和其他弟子一样,谨遵宗门教诲,誓死守山门。
风海楼眉头紧锁,摆了摆手勉强说出一句“无妨”,就猛地咳出一口血,丁灵云见状连忙扶他坐下,随后一个不语峰弟子立即抢上替他疗伤。
而烟尘后,一个头发斑白的老道出现在广场正中,身后人影绰绰,乃是数百修士,只见他冷笑道:“风小友,你的阵法已经被破了两回,接下来不如不比了吧,你年纪轻轻就修为深厚,没必要自毁前程,不如早些交代长离仙子的下落,免得白白受苦。”他目露精光,步伐稳如山,无疑有化神修为,竟是久未露面的杜玄则。
丁灵云登时怒目而向,斥道:“道门重地,你这老狗乱吠什么!”她与杜玄则差了数辈,同属正道,就算是她的父兄,见到杜玄则也要尊称一声前辈,若是往常,她就算再生气也会稍稍顾及颜面,然而眼下正是门派存亡的危机关头,她气火攻心,是以骂得毫不客气。
杜玄则脸色一沉,他极好面子,哪怕是行卑劣之事也要用道义加以文饰,此刻公然被小辈训斥,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当即冷声道:“不孝徒孙不知礼节,老夫今日就代为管教。”正欲动手,却被一袭粗布长衫的文士拦住,正是叶莲溪,他笑得一派斯文:“杜道友,晚生后辈年轻气盛,说笑罢了,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大事要紧。”说罢他和和气气朝丁灵云作了个揖,又道:“丁二小姐,令尊和令兄虽然没有一起来,但他们都很是担心你,何必令他们为难?待此事一了,不如就随我离开吧。”
他比杜玄则客气很多,但丁灵云甚至其人之卑鄙不在杜玄则之下,正要反唇相讥,却闻得风海楼缓缓道:“丁师妹乃本门弟子,行事不容旁人置喙,人尚且如此,何况是犬类?”他声音平静,却是将杜叶两人都骂进去了。
“黄口小儿!不知好歹!”杜玄则顿时勃然大怒,往前踏了一步,袖子卷起火盆就朝风海楼掷去。
当年他贸然袭击天一宗,险些坏了羽渊的计划,因此被禁足于五灵门,数百年来,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迫于羽渊的势力,不敢造次,而今羽渊已死,化神修士损了大半,他一跃成为正道修为顶尖的几人之一,一时间好不得意,扬眉吐气之余,他还惦记着那个飞升的玄机,是以一经唆使,便倾尽门中精锐大举来犯。
护在风海楼两侧的几个弟子担心他伤势,立即仗剑去挡,如今门中道行最深的仅有元婴修为,虽然杜玄则未出全力,他们拦下也极其勉强,虽然勉强推开了那火盆,却也因此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
风海楼心底一阵刺痛,心道:冲动误事,可下一瞬又黯然道:事已至此,除了逞些口头之快,我难道还能做别的么?
他前脚刚接到钟明烛关于云中城异动的传信,后脚杜玄则和叶莲溪就攻了过来,带领一众修士将天一峰围得水泄不通,破了已不算牢固的结界,逼他说出长离的行踪。天一宗已经亏欠了长离那么多,他如何能再陷她于险境,是以只能抱着对其他人的亏欠,一再否认,可是那两人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口咬定他知情,不惜以其他弟子的性命要挟。
眼见无路可退,他灵机一动,道:“天一宗以阵术闻名,你们若能破得了自己三道阵法,我便知无不言。”他在阵术上虽不如云逸那样天赋卓绝,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远比一般修士要精通得多,而杜玄则和叶莲溪功力虽深,但于阵术造诣一般,即便能用修为强行破阵,也须得花费一些功夫,这样的话,三道阵术能够拖延不少时间。
敌人来犯时,他环顾遍野苍茫,早无苟活之意,只盼在自己拖延的时候,钟明烛能赶来,将长离以及其余门人带走。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抵是叶莲溪和杜玄则似乎不知道长离就在天台峰,而通往天台峰的传送阵已被他破坏,就算命丧于此,他们也发现不了长离的踪迹。
他并非没有想过借助钟明烛的力量击退来犯者,可天一宗以清正立派,和钟明烛终究不是一路,况且护山大阵已毁,钟明烛为了寻找救治长离的办法已分身乏术,就算能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这便是因果报应吧,他暗暗叹道,目光自门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丁灵云脸上暂留片刻,苦笑了声,而后对杜玄则道:“我即刻会布下最后一重阵法,你们自便吧。”
“且慢——”一道清朗的嗓音自远方传来,瞬息便至风海楼身边,蓝衫方巾的男子执一支朱笔,风度翩翩,当真为浊世佳公子,不是江临照是谁。与此同时,水纹罗裙的女子出现在风海楼另一边,温柔的眉眼此刻显出几分冷冽,却是墨沉香。他二人肩头各站着一只山雀,样子一模一样,不过一只通体赤红,一只通体漆黑。
风海楼一眼认出玄色那只山雀是在朔原时跟着钟明烛那只,顿时了然,这两位前辈是钟明烛搬来的救兵,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孤身赴死的准备,此时仍是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朝江临照和墨沉香躬身行礼道:“两位前辈好。”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围天一峰的修士们窃窃私语起来,杜玄则和叶莲溪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流露出一抹狠意。
“香儿,你这次又要欺师灭祖么?”杜玄则冷声道,嗓音中透露出直白的毒辣。
当初便是墨沉香通风报信,云逸才会事先得知他的计划,导致他在羽渊那失了势,多少年来,他一直对墨沉香恨之入骨,若非不能离开五灵门,早就寻借口攻上岳华山,而不是仅仅联系其他门派孤立太上七玄宫。
墨沉香面上闪过一抹伤感,却很快恢复冷静,摇了摇头,不卑不吭道:“师父,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还是您当初教我的,为何您自己却不懂?”
“孽畜!你!”听得亲传子弟都如此说,杜玄则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咬牙切齿正想训斥墨沉香大逆不道,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只见墨沉香肩头那只玄色山雀拍了拍翅膀,口中传出少女清脆的嗓音:“老不羞,不害臊,一把年纪,活成狗。”
“为什么不是猪?”那只赤色山雀开口接道,是略低沉的少年音,“他都快死了还那么没见识,岂不是蠢笨如猪。”
这正是追随钟明烛的双胞胎妖修,赤羽和玄羽。
“猪才没他那么不要脸。”玄羽满是认真道。
“那狗也没有。”
“那就是——”两只山雀对视一眼,吃吃笑起来,随后齐声叫道,“猪狗不如!”
听他们一唱一和,杜玄则肺都要气炸了,如法炮制卷起一个火盆扔了过去。
江临照抬笔轻轻一点,将那火盆收住,后笑了笑道:“这天一峰尽是风雪,非留客之所,诸位何必来这吃苦。”这话说得温吞斯文,却是逐客的意思。
这时风海楼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其余人的身影,便传音问道:“两位前辈,多谢相助,敢问是钟前辈托你们来的吗?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江临照道:“我们是收到这两位小友的传信才赶来的,至于钟道友,似乎另有要事在身,途中相遇,她正在去往别处,还托我们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
“原来如此。”风海楼应道,心中却想:都这时候了,她怎能撇下小师叔去别处?但稍定了定心,便又想到钟明烛素以诡诈闻名,这般举动多半有其深意,于是索性不去多想。
“风宗主言明三阵,眼下是要言而无信么?”叶莲溪忽地阴沉沉开口。
“这自然不会,天一宗的小友各个赤子之心,哪能反复无常,自毁清誉。”江临照笑道“不过我看风小友受伤不轻,以尔等威望,恃强凌弱传出去着实有辱门风,可否让在下先替风小友疗伤?”
关乎颜面,杜玄则和叶莲溪都犹豫起来。
“呵,这缓兵之计,妙极。”突然,山外有人如此道。
随后,约莫五十匹白马分作十列,风驰电掣奔上山头,那些白马没有实体,四蹄踩着雾,是云中城特有的腾雾马,每一匹都配有护甲,两侧架着长矛,散发着肃杀的气息,每列马队后都跟着约莫二十余修士,各个神色肃穆,不怒自威。
江临照见状不禁轻呼了一声不好,同时,叶莲溪的脸色沉了沉。
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自人群后缓步行至最前,冷冷扫了一眼叶莲溪和杜玄则,道:“二位精明一世,眼下却被后生戏耍,何以成事。”他语气不重,其间威严却叫人生畏,赫然是叶沉舟。
“敢问城主高见。”被叶沉舟斥责,杜玄则虽然不满,态度却远不如之前嚣张。
“白白被拖延了半个多月,你们还想再等下去,等竹茂林、陆临他们都过来吗?”一句话就将杜玄则堵得哑口无言。
叶沉舟心里其实恼得很,他本不想出面,将情报透露给叶莲溪和杜玄则,就是想趁着钟明烛等人来不及准备时,利用两人将天一宗一网打尽,自己好获渔翁之利。
结果这两人空有人马,却被风海楼两道阵法拖了半个多月,江临照和墨沉香一到,他们的优势便不那么明显了,假若再拖延下去,多半要无功而返,而经过这次打草惊蛇,钟明烛等人定会有所行动,他便没什么机会攻其不备了。
是以他只得携云中城精锐现身。
“云中城众人听令。”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天一宗等人,似有一瞬迟疑,但刹那就恢复平静,一挥手,沉声道,“全部拿下,违者杀无赦。”
他话音一落,那些战马就向天一宗弟子冲去,瞬息间,山头就染上了血色。
柳寒烟闭着眼,察觉到远方爆发的杀意,手一紧,手上的镣铐顿时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地上稍纵即逝。
锁链上的封印虽是天一宗秘术,却是钟明烛亲手刻下的,她虽然能行动无阻地在这方寸之地挥剑,却损不了那封印分毫。不过就算能冲破结界,她也无法前去助阵,毕竟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迷阵入口,确保长离不被发现。
——可那毕竟是师门啊。
当蒙在心头那层层业障化开后,她偶尔会想到曾经拜师学艺的时光,她虽在玉珑峰,却非嫡传,加上无心修习符阵,是以和同门走得都不太近,可即便如此,大家待她都还算亲切,当初在黑水岭,同属玉珑峰的程凌发现黎央等人正在打探她的行踪,觉得他们意图不善,二话不说就与他们动起手来,为此还受了重伤。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回话。
突然,身后灵气微微波动,脚步声传入耳中,她睁开眼,道:“天快黑了,你不该过来。”
长离没有应声,而是若有所思望向天一峰方向,道:“出事了么?”
柳寒烟一惊,长离功力尽失,理应无法感知天一峰的动静,可看起来却很笃定,她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海楼已经半个月没有来看我了。”长离走到她身前,瞥了眼柳寒烟的剑,发现外侧冰上一丝裂纹后,继续道,“以往他每天都会来,还有,剑阁的传送阵不见了,想来应是他在那边毁了阵眼。”
料知瞒她不过,柳寒烟便不再隐瞒,直言道:“天一峰眼下正遭人围攻。”
长离好似早有预料,没有出现任何惊慌之色,语气依旧平静:“你知道情势如何吗?”
“于我不利,来犯者数倍于门中弟子,还有化神高手。”柳寒烟道,声音愈发放轻,竟似有所不忍,“我能感觉到……已有门人阵亡。”
“阿烛她没回来么?”长离喃喃道,本就不甚清明的眸色愈发恍惚。
“没有。”柳寒烟应道,“我觉得你最好快些回去,免得被他们发觉。”
长离没有吭声,长久的沉默后,就在柳寒烟觉得她要转身离去时,她忽道:“你能去帮他们吗?”
“我不能走,也走不了。”柳寒烟执起锁链一扯,粗大的赤金环扣立即发出一声巨响,绷得笔直,嵌入后方石壁的部分却岿然不动。
长离眉心微蹙,抿了抿嘴,这是她固执己见时惯有的表情,若是钟明烛在,定能察觉,可柳寒烟不知道,只淡淡地又劝了一句:“你快回去吧。”
脚步声响起,却非前往秘境入口,长离扶着那锁链,缓缓走到了锁链尾端所在石壁前,抬起手,指尖缓缓抚过那处的流光。
“那是钟明烛刻下的符文,想要破解,除非她亲自过来,或者有洞虚修为,除此之外绝无他法。”柳寒烟道。
“绝无他法……么?”长离将整只手掌都贴上石壁,严寒瞬间透过皮肤侵入体内,可她却似浑然不觉,“正式拜入师门时,我曾发誓,要以身守山门,虽死无憾……”
昔年照本宣读,不解其意,而今心似明镜,回首,却是无悔。
她闭上眼,只觉心底有一团火跃然而上,最后凝于一线,利而无锋,恰似风拂过。
柳寒烟忽觉手上一轻,她素来沉稳,喜怒不显于色,而今却忍不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她抬起手,轻轻一转手腕,那镣铐就滑了下来。
“柳寒烟。”长离背对着她,一手支着墙壁,依旧是一副虚弱的模样,可柳寒烟却不由自主转向她直起身子,以正坐的姿态听她说下去。
“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半点力,仿佛瞬间就会被打散。
然此时正值风雪飘摇,凛风足以掀翻一座高楼,却无法撼动那道烟一样缥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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