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光山火正一族以天道为誓, 世代守着陵墓中那柄邪剑,不单是因为使命,还是为了赎罪。
万年前险些灭世的重霄,是当时侍奉天帝的火正之子, 火正醉心铸剑,最后炼就绝世神兵,那本是神剑,后被重霄盗走, 于是就变成了邪剑。
重霄踏红莲而生,生即为灭世, 神兵在手, 便是天帝也不是他的对手。
其后,天道有感于万物求生之念,帝剑琢光应运而生。
涿光山之涿光便是因为畔泛天之水的缘故, 由琢光演变而来。
如今帝剑被昊天带去了上界,重霄剑若再次现世, 掀起的浩劫又有谁能阻挡。
黎央看到了孽火滔天。
苍天为血光所染, 大地倾覆,生灵涂炭, 无路可往, 无处可逃。
她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四四方方的屋子。
是天一宗的客房, 视线扫过房中简单整洁的布置, 她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刚刚所见的不过是梦境罢了。
又躺了一会儿, 她便撑着身子坐起,柳寒烟那剑没半点心慈手软,这条命完全是侥幸捡回来的,休息多时后伤势已恢复了七成,但一身修为是捡不回来了,如今便是连筑基修士都比不上。
她觉得近来天一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院中明显冷清了许多,她身子虚弱,只能在门前方寸之地活动,除了负责照顾她的那个弟子,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其他人。
柳寒烟的事她经由他人转达才知道,本想赶去那片山谷探个究竟,然而迫于体魄,只得暂且放下,委托天一宗传书给族人后便安分待在屋中,耐心等族人前来接应。
前阵子钟明烛过来向她借走了火狰,当天又还了回来,不过来去匆匆,她只知道火狰被借去演了一出戏,不过到底是什么戏,她便没什么头绪了。
这天她看天色不错,考虑是不是该出屋走动一下,钟明烛又风风火火来了,黎央以为她又是来借火狰的,不自觉皱了皱眉。
她觉得钟明烛救了自己,于情于理她不该回绝请求,可她又隐约觉得,对方虽然身为正道弟子,行事却总有些邪气,未免麻烦凡事还是少参合为好。
钟明烛没漏过黎央面上一闪而逝的纠结,眼珠一转,表情不改,开口道:“黎央姑娘,身体如何?”
“承蒙关照,已无大碍。”黎央倒是有些吃惊,这还是钟明烛第一次过问她的伤势,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
饶是她性子沉稳,才没脱口就问对方又打什么主意,接下来钟明烛却是扯东扯西与她聊起家常来,她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打起精神一句一句应付,不多时便有了疲意,这时候,钟明烛终于提起了上次借火狰的事。
只见她微微一笑道:“说来,上次还多亏黎央姑娘将灵兽借给我们,不过那日匆忙,没能来得及道谢。”
“不必,我这条命是天一宗救来的,这是应该的。”
黎央这话本是礼貌,却万万没想到着了钟明烛的道,立刻被对方顺杆而上。
“既是应该的,那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黎央姑娘应该不会介意?”
“什……”始料不及之下,黎央不自觉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抵御不了……劫火,会有危险。”
立场使然,她不好和钟明烛翻脸,又因为这么一出,连原本酝酿好大半的推辞都忘了一大半。
之后,却见钟明烛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青黑色的板子,道:“不知你还有没有这种板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黎央目光顿时一沉,下意识偏了偏身子,将带有储物戒的那只手缩到了身后。
“我想借,不知黎央姑娘意下如何?”那点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钟明烛的眼睛,她此前废话那么多就是为了在问这个时候看看黎央的反应,如此一来她便确信黎央储物戒中一定还有这种板子,便不再与她兜圈子。
话是询问,但实际上她已打定主意要弄到手,黎央肯借自是最好,若不肯,她便强抢。
千面偃修为深厚,便是若耶也做不到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况下靠近,这些日子钟明烛苦苦思考如何才能不打草惊蛇,最后想到了保护黎央的那块青黑板。
那板子既然能瞒过墨沉香,多半也能瞒过千面偃。
看着黎央拧起眉,钟明烛知道她在寻找托词,便也不催促,就算是先礼后兵,也要等对方拒绝了才行。
这时,她察觉到了长离的气息,一回头,恰好看到长离进屋,原本仅仅浮于表面的笑意立即进到了眼中,勾了勾手指扯住长离的袖子,撒娇似的晃了晃问道:“怎么了?”
然而还没等来长离的回答,耳畔忽地响起不可置信惊呼:
“你是谁!”
那是黎央的声音,但是因为震惊的缘故显得格外尖锐,与原本沉稳的声线大相径庭。
“什么是谁?”钟明烛皱着眉看向黎央,便见她瞪大眼,嘴唇轻颤,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似的。
怎么跟个活人见了鬼一样——钟明烛心里嘀咕道,当然她也知道这绝无可能,黎央的视线死死黏在长离身上,显然是看到长离后才变得如此。
当日她分明是不认得长离这个名字的,可如今眼神中的震惊亦不像是作假。
莫非长离与涿光山有什么牵连?
钟明烛看了眼长离,见她如往常似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被黎央影响,坦荡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显然思绪还停留在片刻前、正要向自己说明来意。
“师父,你认识她吗?”她传音问道。
长离这才瞥了一眼黎央,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不认识。”
她不太注意周遭,有时候见到了也不会记在心上,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忆起,钟明烛也知道这点,所以从不催她。同时她记忆力又极好,所以如果她说不认识,那一定是没见过。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黎央。
“那我先问问她,其他事一会儿再说。”
“好。”钟明烛这么一说,长离便移开了目光,她原本是想先离开的,不过袖子还被扯着,她看钟明烛丝毫没放开的意思,便索性在原地候着。
察觉手中的衣料绷紧又松弛,钟明烛得意地抿了抿嘴,而后朝黎央扬了扬下巴道:“这是我师父,长离。”
在她与长离说话的时候,黎央已渐渐冷静下来,听到这名字,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后便问道:“你说过是你师父打败了柳寒烟?”
“是啊。”
答完后钟明烛等了一会儿,见黎央却迟迟不作声,只直勾勾盯着长离,便有些不耐烦了,挪了挪步子挡住她的视线,恶声恶气说:“看什么看!你认识我师父吗?”
“啊……”黎央这才回过神,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看起来有些尴尬,嗫嚅道,“不,我此前不曾见过尊师。”
话虽如此,她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惊叹,目光还是时不时飘向长离,像是想看出些什么一样。
“那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师父?”钟明烛皱着眉追问。
听出她话中的警告意味,黎央垂下眼,恢复到惯有的冷静模样道:“抱歉,因为尊师看起来有些像一个故人,所以不小心冒犯了。”
又是故人?
钟明烛挑眉,她一个字都不信。
想到上次类似的话是从墨沉香口中听来,而她所谓的故人是曾经的情人,此时见黎央也这么说,总觉得有股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黎央与那四个手下都身材高大,肤色偏暗,火正一族大概都长这般模样,朔原天寒地冻,终年被风雪覆盖,没有强壮的体魄的确难以生存下去。长离却是肤白如雪,骨架纤细,个子也算不上高挑,钟明烛怎么瞧都不觉得涿光山上会有人与长离容貌相似。
“真的?故人?”她一点都不掩饰话中的怀疑。
“恩,大概是凑巧吧。”黎央躲开她探寻的视线,清了清嗓子,视线在屋中扫了一圈,像是终于想到如何转移话题似的,带着几分热切开口道,“你之前说要借东西?”
也太生硬了……
钟明烛冷笑,本想逼问,但转念一想眼前以千面偃的事最重要——等南冥回来就真的只能让叶沉舟自求多福了。
“是,你愿意借?”
黎央面上又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不过这次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不是不愿,不过我需要知道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有人想取我性命,我们想用来对付他。”
清冷的嗓音落入黎央耳中,开口的却是长离,不过这番话却是钟明烛传音叫她这么说的。
钟明烛侧了侧身子,好让黎央能看到长离,注意到她面色转为凝重,愈发笃定她与长离有什么关联。
“若是这样,我自当尽力。”黎央点了点头,很快将储物戒取了出来。
那青黑板名为斩铁,不像赤金那样存在原材矿石,而是由劫火冶炼而成,配方和冶炼方法为火正一族独有,因为炼制极其困难的缘故,便是在涿光山也没有太多,不过黎央是族长后人,弄些在手倒也不难。她听闻山外有巧夺天工的炼器师,想着有缘遇到便能求对方打造几件灵器,于是带了好几块下山,也正是这个偶然冒出的念头救了她一命。
若无斩铁屏蔽气息,她估计等不到钟明烛她们经过,早就被路过的妖兽吞食了。
得了自己想要的,钟明烛又提出还要借火狰一用,这次黎央更是半点不犹豫就答应了。
态度变得真快……
将斩铁丢进储物戒,钟明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盘算完便发觉黎央又在盯着长离。
而且不知为何,那神情看起来竟像是存了几分敬畏。
这模样并不罕见,钟明烛见过的大半年轻修士看到长离时都是类似的表情。
因为长离是他们的憧憬,谁不梦想着自己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拯救门派于水火中呢?
但黎央并不知道长离仙子的事迹,她甚至连天一宗的女剑修是谁都能弄错,绝不可能是因为长离的资质而心生敬畏。
接着钟明烛暗暗细数起长离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很快便推翻长离外出途中偶遇黎央自己却没看到对方的猜测。
连几次都算不上,在这次之前,长离一共就下山过两次,两次都是去逐浪城,御剑直奔江临照府邸,逐浪城位于九州最南端,而朔原在极北,黎央不可能刚离开朔原就跑去逐浪城找柳寒烟。
莫非是真的是和什么人长得像?
她偏头看了看长离的脸。
——那这个故人长得可真够好看的。
也许是她看得着实太久了,长离终于有所察觉,或许一早就察觉到了,此时只是不再置之不理,她转过头看向钟明烛,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她那位故人定是个美人。”她说得一本正经,下一瞬便窥见长离面上一闪而逝的疑惑,心中刚道了句果不其然,便听到长离问:
“你认识?”
很多人都说,天一宗长离仙子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她本是弃婴,却被第一剑修收养,进了第一仙宗,这本已是极大的幸事,何况她还天赋卓越,并且生得秀美绝伦。
长离不是没听过那些有关自己的描述,但她心中除修剑道外别无他物,容貌更是外物中的外物,对于美丑没什么概念,也从未放在心上,若换个人早就反应过来了,只有她会觉得钟明烛是认识那个故人。
钟明烛抿了抿嘴,却不多解释,捏了捏长离的手,笑道:“我就知道。”
任性的口气与以往放肆时如出一辙,长离听得多了,便也不与她计较。
这时,钟明烛突然发现黎央眼中似乎有些谴责的意思,像是觉得那轻佻的话语冒犯了长离似的。
她当下瞪了回去,心想我和我师父说话管你什么事,接着拉起长离就走,这下连句告辞都懒得客气了。
才到门口,黎央的声音又传来:“敢问长离仙子入天一宗前,家在何处?”
“我没——”长离才想回答,就被钟明烛抢先一步。
“应该是九凝山一带。”她丢下这句话就拉着长离走开了。
钟明烛知道长离会说自己没有家,刚出生就被遗弃。而以黎央的性子,多半要抱歉地安慰一句,长离不在意自己曾是弃婴,也不在意他人无意识的怜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在意,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拉着袖子终是不太方便,钟明烛索性牵了长离的手,她素来没什么顾忌,况且她本来就从没把长离当师父看待。
最初是同住一座山头的慷慨邻人,现在的话——
她眯眼笑了笑,回到天一宗弟子居住的庭院才开口:“刚刚找我有什么事?”
一路上,长离没有握拢手,也没有挣脱开,就像以往一样,只要不出格,无论钟明烛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听钟明烛问及便道:“东西到了。”
掌心略高的温度又贴紧了一些,她看到钟明烛勾起嘴角,浅眸里载起盈盈笑意,以懒散的口吻道:
“那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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