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死了。

　　卯时开始, 五凤楼开始鸣钟, 足足敲够了八十一下。

　　所有人都明白了, 圣上薨了。

　　他们出了大门, 站在街道上瞧着远处的五凤楼, 一句话都未说, 静默无比。

　　到了上朝的时间，官员都穿着白色丧服, 一一排队低头进宫。

　　从大道走向金水桥，这时的皇宫，早已没有昨晚的狼藉, 没有血迹遍地, 没有兵器胄甲, 更没有喧嚣的叛乱, 阳光刺破乌云直射在地面, 照着桥下的河水，波光粼粼。

　　祥和一片。

　　若早晨没有听到那连续不断的钟声, 还有与先帝去世前截然不动的肃然守卫, 所有人都差点以为这不过就是往日里一次普通的早朝。

　　但确实不是了。

　　昨晚开始，不知情不参与任何事的人且躲在屋子里，让着家人别出去, 只静待事情发展；而参与党争的那些人是左右坐不下来，回来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昨日禁军是从戌末开始封宫, 留宫的官员们都被暴力驱赶,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一得知, 就立即出兵前往宫门，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从亥时打到了子时，打得是昏天地暗。

　　这是不少人听到的消息。

　　但结局如何，圣上为什么死了，高阁老与冯征去哪儿了，他们是一概不知。

　　揣着无数的疑惑，官员们鱼贯进入金銮殿。

　　先进入的人一眼就看到了皇位右下侧负手的赵珣与一众镇国公等人。

　　上朝。

　　赵珣却未穿朝服，只着了身玄衣，仅一根玉钗束了发，显然是一夜都在皇宫了。

　　在场官员从未见过上朝的人穿得如此简单，放在平时是要训责的，但眼下的这份简单结合着整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生生多了三分威严与凌厉。

　　再抬头看。

　　七皇子正端坐在皇位上，面无表情。

　　一切都明了了。

　　不知谁先喊的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继而是所有人跟着，响彻整个金銮殿的喊声，喊声中无不是对新帝的投诚之意。

　　*

　　先帝丧礼的事宜安排好，将这次参与叛乱的主谋，高正德与冯征等人押入刑部大牢，而冯贵妃与十皇子软禁在内宫，之后的事再一步一步清算。

　　这些事情商议完毕后，众臣才一一散去。

　　赵珣到侯府时已近傍晚，侯府的阍者看见他下轿，高兴得忙迎上来：“世子爷回府了！小人马上去通知太太与老太太！”

　　“不必了。”赵珣摆手，语气中有着说不尽的疲倦，“这么大的仗势做什么？”

　　那阍者挠了挠头，忍不住笑了笑。

　　这几日，他最清楚的了。世子爷平日在府中时，总有不少人上门送礼求见面，可前几日，世子爷去福建了，那些人明显就少了许多，而今日啊，又有人送礼来了。

　　他都听说了，此次新帝上位，世子爷是大功臣，入住内阁更是指日可待。

　　像世子爷如今这身份，大仗势也是应该的，但世子爷说不必了，他们做下人的自然也是顺着来。

　　赵珣径直进府，直奔主院。

　　他想她应该等急了，不仅等急了，恐怕还生他的气

　　如此想着，到了院子里，沈妈妈等人见着赵珣都是一脸惊喜，刚要出声就被示意了退下。他没有任何动静地走进屋子，隔着帘子，见着温菀半卧在软塌上，左手拿着绣绷，右手穿线。

　　此时的黄昏余晖萦绕四周。

　　脸上、发上、垂下的眼睫上都浮着一层游动的金光，婉约淡然。

　　他一时忘了撩开纱帘，只瞧着她，也能感受到平静，一身的疲倦与委顿消了大半。

　　“这一处啊，最好要留个白，才显得更有灵气，”温菀绣了几针，倾身看了看一旁拂冬绣的，温和说道，“鞋子是穿在脚上走的，一刻都停不下来，绣好了是极扎眼的。”

　　拂冬笑着点头：“听太太的。现在小鞋子有了，太太也在绣着帽子，那衣裳什么，太太是要自个儿做还是让裁缝做啊？”

　　“还是自个儿做罢，只是这几日我还在想着绣个什么花纹图案好，你给我拿个主意，瑞锦纹还是宝相纹好？”

　　“孩子出生在冬日，瑞锦寓有‘瑞雪兆丰年’的意，不如就这个？”

　　温菀方说完，就听见熟悉至极的声音，她看向纱帘处，他正撩帘进来，抬眸之间与她对上了视线。

　　温菀忙偏转头，看也不看赵珣一眼，心里酸涩了一片。

　　事儿是彻底结束了。

　　可回想这两日，特别是昨夜得知了他所有的计划，就算今日抄了一早的佛经还是后怕不断。

　　他这次什么都没告诉她，她有想到是很严重的事，但没想到是直指皇位，那幸好是成功了，若没有成功……温菀气得将手中的绣绷扔在一旁。

　　赵珣见此状，走上前，半蹲在温菀身旁，声音温柔到了极点：“我知道你有许多气，但别气坏了身子，是我的错，那就拿我撒气如何？”

　　说着，拉过温菀紧攥的手，往他胸膛上打去。

　　温菀连忙缩手，可眼前这人有这心思又有那力气，一时挣脱不开，还真实实在在打到了，手与胸膛相触发出了一声闷响，想来是极重的。

　　“赵珣！”温菀既心疼又生气，大声喊道，喊的同时，眼眶也红了。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赵珣看着温菀，将她眼角的泪抹去，许久之后轻声道：“以前我见你难过伤心，或是心情不振，还能罚了那些人；如今是我自个儿把你弄哭了，我真的手足无措了。”

　　手足无措，同时心里酸胀，不知是被什么填满了，只觉得难受得紧。

　　听到赵珣的这句话，不知怎的，温菀触动更大，眼眶红得更厉害，偏偏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只低头垂眸，任由泪水掉着。

　　赵珣哪受得了这个，心仿佛被无数小针扎过似的，干脆把人抱在腿上，二人贴得更紧，直到似乎都能听到双方的心跳声，赵珣才慢慢轻柔开口：“你听我一一与你说，昨晚那次叛乱，或许在先帝眼里也说不上是叛乱，那是早就谋划好的事。早在什么时候，应是过年时先帝受过一次风寒后，宫里的太医递消息出来说他最多不过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以七殿下这时的威望与正统地位，那时的皇位归属定是属于他的，可先帝属意十殿下，自是要为他铺好路，病还在身，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于是便有了莫须有的福建水灾与官员受贿。”

　　听到此处，温菀顾不上伤心了，不由吃惊：“福建水灾那些是假的？”

　　“之前有传来消息，确实未发生过，不过是诱饵罢了。逼着我与七殿下去福建，一网打尽，而那时京内就趁机打压党羽，直到压到再起不来，此次若不是他们太急了些，再过些时日，昨夜的叛乱平定的也不会那般快。真如他们所愿，一方强势，一方弱势，甚至还生死未卜，先帝在那时若去世了，又临终嘱托，皇位定会归于十殿下。”

　　“那谁也不能保证先帝就在那时去世了……”温菀微微睁大眼。

　　赵珣点了点温菀的鼻子，笑道：“先帝自个儿能保证，你可知有种药，吃下去后与病死没什么区别，他就是想那般做，把自己的命都算了进去。”

　　温菀愣住了，听得背后一阵凉，这当真是机关算尽都未如愿。

　　且还要自己的儿子踩着自己与兄弟的命走上这皇位，这坐着都不觉得瘆得慌吗？

　　“本是打算，京内便先由着他们，到福建清除高正德与冯征的党羽之后再进下一步动作，只是没想到，你有身子了。”赵珣无奈道。

　　温菀疑惑地看着赵珣。

　　“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全部告诉你，让你放心，可那耗时过长，福建要待上数月，回来还得斗得个你死我活，不定的事情实在过多，便想着将计就计，就先帝的计划，不过就是将十殿下换成了七殿下，”赵珣慢慢道，“说来事情真巧，那时实则我也是不知福建是埋伏了许多杀手，杀手的数量超乎我想象，若真去了，指不定是真的走入虎穴了。未告诉你后来的计划……是我自己的私心作祟，相比于让你担忧我夺位成不成功这般凶险的事，还是让你等我回京，担心京内的形势如何更好些，莞儿，你现在有了身子……我实在是关心则乱。”

　　赵珣的最后一句话方说完，温菀便凑上前，轻点了下他的唇，轻轻道：“我不生气了，也什么好生气的。”继而更加抱紧了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又平静了好些。

　　她是气他什么都不与她说，明明没有去福建，让她这几个的等待倒像个笑话似的。

　　又许是怀孕的激素作怪，让她的情绪放大了，但不管怎么说，听他说了这么多，她什么气都没了。

　　感受到怀中的温香软玉，赵珣抚了抚她的发，继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动作轻柔。

　　过了一会儿，温菀想与他说些什么，刚一抬头，就见他闭上了双眼，面容上布满了疲倦。

　　睡着了。

　　应是几晚都未睡了罢。

　　可这个姿势，这个地方哪睡得好，温菀想从他怀里出来，可稍微动一会儿，赵珣抱她更紧，声音沙哑道：“让我抱你一会儿。”

　　“这里你睡得不舒服，不如我扶你去床上睡？”温菀道。

　　“不用动，就这儿罢。”

　　既然他这么说，温菀也随着他了。

　　而在他温热的怀里，温菀渐渐也起了困意，睡了过去。

　　沈妈妈进来悄悄瞧了一眼，之后就吩咐下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内屋，外屋，廊檐下，主院里，没有了一点声响，谁也不去打扰。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似乎也得知了，照在二人身上的光芒都是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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