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完莲花灯已近午时,赵荞向小沙弥问了路,双手交叠将小手炉按在身前,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往斋堂方向去。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反复斟酌措辞好几回才谨慎开口:“多谢你的莲花灯。只是想请问,为什么会有我的一份?”
这些日子下来,他发现这姑娘与传言中的不同之处太多。
就说方才点莲花灯时捎带着也为他点一盏的事,虽她嘴上没什么好听话,但这举动所释出的善意很明显。
他不知该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便只能一连许多天都闷不吭声跟着,惹她心烦火大,连他都觉得自己讨厌。
可她还是为他点了一盏祈平安的灯。
赵荞斜睨他一眼:“这段日子我居处周围入夜后都清静得不得了,连宵禁夜巡的卫兵都不经过,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缘故吧?”
贺渊看向别处,“唔”了一声。她今早出门时看起来特别暴躁,难道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这个安排?
他没料到赵荞会察觉,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说穿,一时拿不准她会不会觉他多事冒犯,不知该不该承认。
“我知道好歹的。毕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身边只留了两个武侍,夜里有人在外头守着能免去许多麻烦和隐患。虽我猜你是为了盯梢,不过还是承你的情,那盏莲花灯算我的谢礼,”赵荞无力地哼笑一声,语气有点惭愧,“我今日脾气不稳,早上在城里时……得罪了啊。”
贺渊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谢,也没什么得罪的。”
没气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头守夜,还感谢他。还因为早上发脾气的事向他道歉。
谁说这姑娘脾气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
许是那盏莲花灯的缘故,又或许是赵荞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搭了缓和台阶的缘故,总之两人虽都没说什么和解之言,却少了前几日那种剑拔弩张。
这无声无息就趋于友好的态势让贺渊想笑。略开怀。
“莲花灯,为什么夏俨也有?”贺渊顿了顿,欲盖弥彰地佯做闲聊状,“就随意问问。毕竟连岁行舟都没有,所以觉得奇怪。”
赵荞疑惑地瞥他一眼:“谁说岁行舟没有?他算是半个‘自己人’,就一并算在‘朋友’那盏里了。”
贺渊总算有点明白她对人是如何个分法了。
看来他与夏俨至少有一点相似:对她来说都是那种“不知该划到哪种交情类别里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盏单独的莲花灯,是不自知的礼貌与疏离。
贺渊发觉自己今日似乎也有点脾气不稳。因为这个领悟先让他有点失落,可旋即又有点诡异的平衡——
虽他还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混到个脸熟,勉强算得“有点交情”了不是?
虽她为夏俨点灯时语气格外温柔郑重,可夏俨也并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气闷一时又开怀,胸腔里那颗心时不时乱蹦跶,在醋溜与糖渍两种滋味间频繁来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体验。
“二姑娘与夏俨,”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赵荞道:“还没跟你熟。只是许多年前还很小时,在钦州的朔南王府见过两三次。”
“那为什么要特地为他点灯祈福?”贺渊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再次强调,“我就随意问问。”
出乎意料的是,赵荞没嫌弃他交浅言深,只是歪头看着树梢上一枝沾雪的红梅,边走边笑。
“听人说,若论性情,我与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你也知道,夏俨天纵英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是举国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识字,许多东西学不了。”
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淡淡遗憾与失落,贺渊心中发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荞笑着耸耸肩,“其实每回听别人谈起他如何厉害,又钻研了哪一门学问,我会有些羡慕,但更多还是为他高兴。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做到的事,有个与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错。”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顺遂,希望他始终是别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个。
“不用羡慕他,”贺渊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又想,只憋出一句听起来冷漠又不知所云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他懊恼了。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赵荞扭头,愣怔望了他片刻,却笑了:“贺渊,我原本觉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谢你。”
大早起发觉小腹坠得难受,似每次癸水将至前的症状,偏又定好今日上积玉寺,不得不出门,她顿觉看什么都火大。
他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于她来说是意外得来却非常称心的生辰礼。
是啊,夏俨是“全才夏俨”,赵荞却也是赵荞。各人有各人的路,她虽不能像夏俨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
到了斋堂,两人共桌落座,安静用斋,没什么话说,却也并不尴尬。
贺渊时不时偷偷掀起长睫觑一眼旁座专心进食的姑娘。
冬日的浅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层淡蜜色的光华。随着她每次举箸,甚或就只是轻轻扇动鸦羽似的密睫,总之但凡她有半点细微动静,空气里似乎就立刻多几许叫人齿颊生津的清甜蜜香。
贺渊每吃几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将寡淡素斋吃出千般滋味。
有点甜,有点黏,有点……
总之,大约,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秀色可餐”吧。
饭毕,赵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着消食片刻后,捂着那小手炉又进了积玉寺的禅茶堂。
天气不好,愿出门上山来的人不多,禅茶堂里只有三五桌喝茶静心的香客。
赵荞捡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着小手炉轻轻抵在肚腹处。
贺渊淡声道:“你那个小手炉是不是有些凉了?我去帮你换热碳。”
说来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门都没见抱过暖手炉。今日为什么要抱着?
从早上出门就抱着,这会儿就算不凉,大约也没那么暖和了。
赵荞突然红脸:“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里灶房换。”
可小手炉最终还是被贺渊拿走了。“去灶房要经过后头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这儿坐着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来溯回城踩点,对积玉寺自比赵荞熟悉得多。
赵荞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姑娘家来癸水将至时不舒服,所以抱个小手炉暖暖,这种事贺大人大约是不明白的。
罢了,这人虽冷冰冰,却也不坏。若他往后能别再那么不信人地时时盯梢,那就交个朋友吧。
……
贺渊来去迅捷,到灶房给小手炉换好新碳再回禅茶堂,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
就这么点儿功夫的间隙,赵荞已与斜对角那桌香客相谈甚欢了。
可真是个绝不让自己无聊的性子,就这么片刻功夫也要寻人聊会儿天,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贺渊抿了抿隐隐上翘的唇,不出声,也没有近前打扰。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睁大乌溜溜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赵荞,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谣是这么唱的,‘塔儿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儿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来’。”
尾音微微扬起,在薄薄冬阳的光里飘飘悠悠打着旋儿,落在贺渊的心上。痒痒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儿般轻挠。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严谨探讨的态度发表了见解:“这歌谣平仄不合规律,韵脚也押得乱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虽史书有载他师从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视,但终究是缙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词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这不好说。上古列国争霸时那些人说话的口音,或许和咱们这会儿不同?”
赵荞认真回忆片刻,又笑道:“而且史书也提过,‘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岁姬,质于蔡。蔡变,新君欲掠缙四城,谋斩缙六公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既他在蔡国做过质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响,变成了不是那么规整的雅言正音,也并非全无可能。是吧?”
贺渊惊讶地看着赵荞笑容笃定的侧脸。
他大概听明白了,她与小姑娘闲聊的是上古列国争霸时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缙公六公子,后来的缙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龙图阁中那些没几个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册外,目前见诸于世的所有关于那位缙王李恪昭的记载大都只是歌功颂德的虚词,最具体的事件就只赵荞口中的这一桩。
贺渊真正惊讶的是,她天生不能识字,为什么竟可以将这段史册背得一字不差?
小姑娘似被她说服,又有点不甘心,嘟了嘟嘴:“李恪昭是个坦荡的君王,不会搞这种‘用童谣造声势’的小把戏,一点都不威风。”
“哈哈哈,哪有时时处处都威风的君王!咱们每个人在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性情面貌都会有不同。君王就不是人啦?当时他声势弱些,缙国公室里支持迎他登位的人是少数,那他不得想法子给自己抬抬场面、加点筹码?”
“虽然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这样。”小姑娘有点倔。
赵荞余光瞥见贺渊回来了,便笑着站起来对小姑娘道:“好啦,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喝茶了。我就任意讲个故事,你听听就行。故事嘛,本来就是真真假假搀着才有意思的,你可不要真信啊!不然开年回了书院,该答不对夫子的考问了。”
语毕转身,与贺渊一同回到先前那桌,潇洒地将小姑娘欲言又止、明显还想再听她讲的眼神抛诸脑后。
……
“麻烦你了。”赵荞接过他去帮忙换了新碳来的小手炉。
贺渊抿了抿唇,眸色轻软:“不麻烦。”
“唔,若你能见好就收,往后别再总跟着我,”赵荞尽量笑得和气些,“那我会更感激你。”
贺渊将目光从她的笑脸上挪开,舌尖抵了抵腮:“对我来说,二姑娘对我能有目前这种程度的感激就够了。”
赵荞没好气地笑嗔他:“嘿你这人,还没完了是吗?”
“对,没完没了。”贺渊抬起下巴哼了哼。
看她前一刻还与邻桌小姑娘相谈甚欢,后脚就又没心没肺的样就能猜到,若他不跟着她,大概不出三天她就能将他抛诸脑后。
他才不要成为她一段萍水相逢、事过无痕的模糊回忆。
贺渊顺手斟了热茶推到她面前。
赵荞抱着小暖炉不愿撒手,很没规矩地低头就着茶盏边沿抿了一口,像小动物在河边喝水似的。
贺渊看得蹙眉,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倾身探手替她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若二姑娘有需要使唤人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上。”真真长见识了,头回见天下还有懒成这样的人。
看起来却又还怪可爱的。
赵荞是被人服侍惯的,倒没意识到这样有多暧昧,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咱俩不是恩怨两清了么?你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梦里的恩怨两清,不要自说自话,我没答应。”
贺渊怕她又要恼,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你方才与那小姑娘说的歌谣,史书似乎没有吧?”
“我哪知道史书上有没有?我又不识字。那歌谣是个很老的话本子里传下来的,不知真假,”赵荞立时与他就这话题聊了起来,“可我觉得有点意思。”
“有点什么意思?”贺渊接住她的话头,不露痕迹地引着她继续说。他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她说话时专注看着自己的明亮眼神。
可惜他素日里过得沉闷,没有太多能吸引她目光的有趣事可以分享。
见他愿听,赵荞兴致勃勃道:“你听说过宜州的‘团山屯兵寨’吗?”
“前朝的‘团山军’很有名,跟这个屯兵寨有关?”贺渊眉梢轻扬。这姑娘到底去过多少地方?
“我没去过,”像是看穿他的疑惑,赵荞笑眼弯弯地解释,“我大哥袭爵前带着我和老四出门游历半年,路上听人说起,宜州团山上有个古老的寨子,很久很久以前是屯兵寨。那寨子里有一座‘白石塔’,外观看起来却是黑的……”
之前她去探望岁行舟时,贺渊就已见识过她的舌灿莲花的本事,真能将所有平凡小事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那时他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此刻却懂了。
因为她心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天地,精彩纷呈甚至光怪陆离。她每次开口与人分享时总是很热情,嗓音里带着雀跃的笑,话尾扬起得意又招摇的小尾巴,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心里那个很有意思的天地捧出来与人分享。
贺渊心下怦然,毫无预兆地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不愿只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她心中的一切。
他很想、很想走进她心里那个璀璨斑斓的天地。然后,一辈子赖在她的心上。
可他还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离她的心更近一点。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小沙弥来告诉赵荞,主持的午间小憩已结束。
于是赵荞便去与主持面谈了今日来积玉寺的真正目的。
谈完出来没多会儿,阮结香与紫茗也正好带着几车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从城中赶来。
原来,前些日子赵荞在城中办事时,听人说积玉寺的主持在附近办了个小小的学堂,每年秋末冬初农忙结束后就开门,让临近贫家小孩儿免束脩来识字开蒙。
每次约莫两个月,到开春时孩子们就得回家帮父母做田地里的活了。
虽谁都知这样教不出什么能考学考官的学问,但能让他们稍稍识些字,总归不是坏事。
所以赵荞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就特地安排了今日过来,让阮结香与紫茗去城中采买些小学堂孩子们用得上的东西来分发。
“你知道就行,别对外乱传啊,不然我骂你个满头包,”赵荞转头对贺渊道,“打个商量?你若肯帮我个忙,那我欠你个人情,你我从此就算绑上了同一条贼船,那你就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什么忙?”他很愿意被她绑,求之不得的那种愿意。
两人的友好度在今日可谓突飞猛进,赵荞便也没防备他,开门见山道:“我让紫茗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既你在这儿,能借你的官印盖上去装个过场吗?反正又不说是哪家官府,盖上五等京官的官印,那就不叫伪造文书了,我也少一桩风险。嘿嘿。”
“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说得可真委婉。不就是伪造官文了么?!
对她这过分胆大包天又不着四六的行事手法,一向规矩谨慎的贺渊真是很想钻进她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为义学捐些吃穿用度,明明是件很好的善事,为什么要做成如此鬼鬼祟祟让人不敢恭维的模样?
贺渊没有一口回绝,反而问了句:“什么过场?”他很清楚自己该劝她不要乱来,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隐约明白,她会提出这请求,多多少少已是将他当做了朋友。若他此刻不识相地说些她不爱听的话,那她一定不会再这样毫无芥蒂地对他笑。
“我想让结香她们装作是官府派来的,告诉孩子们是官府给识字的人发新年礼。这样他们回家就可以对父母说,是因为识字才得了官府的奖励。这样一家人都高兴,明年冬天他们的父母就还会愿意送他们来读三个月书。”
贺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劝阻,更庆幸自己没有轻率脱口指责她胡来。
这姑娘真的与传闻中大大不同。看似任性妄为的胡闹行径,背后有她自己的一套考量。
她这么做,远比告诉孩子们是什么善心人士的施舍捐助要实际得多,能在无形中帮那些孩子争取到父母同意下一年再来学两个月的机会。
贺渊问:“若明年冬天没有这般奖励,他们会怎么想?”
“明年会有,后年也会有,”赵荞得意地笑,“我在这里置产了,往后这里的年利会专门拨一部分出来做这件事。若有很出色、很愿求学,家里也不反对送去读书的孩子,我寻个妥当的人帮着考量评估,合适的就送去官学。我做不了天大的事,能帮一个是一个。”
贺渊凝着她的笑脸,又问:“为何不当真让此地官府来做此事?”
“我无官无职,一时三刻怕跟他们谈不妥。而且我也不想让本地官府沾手这事。天高皇帝远的,钱虽不会太多,可我也怕他们中有人做手脚苛扣。要是最终不能如数到该到的人手里,那我不是白折腾么?”
虽是临时起意来做这事,但赵荞对这种台面下的门道还是有所防备的。
她肯以一己之力去做些在旁人看来无法改变大局的事,明明已经为人所不为,却还觉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是天真赤忱而非傻气。
她清楚这世间的许多阴暗,却始终愿带着一身通透光芒,与这世间折中相处,是机灵圆滑而非世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姑娘?真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贺渊从荷囊中取出官印,却握在手里没有递出去。“那,你之后每年都问我借官印吗?”
赵荞以为他是怕麻烦,便道:“这回临时起意,没准备周全才问你借的。往后不会再麻烦你,我管别人……”
“若你只借这次,”贺渊冷冷淡淡申明立场,“那我不借。”
“你什么毛病?好好好,借借借,往后都问你借,一直问你借,这辈子都问你借!行了吧?”
“成交。”
喂,就这么说好了啊。这辈子都只能问我一个人借,从此我束手就缚绑在你这条贼船上。
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别忘了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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