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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天作不合 许乘月 4874 2021-03-30 09:27

  一辆未挂任何家徽标识的马车远远停在信王府门前牌楼外,片刻后,侍女银瓶扶着赵荞下了马车。

  今日夏至,哪怕太阳早已落山,天气仍旧热到令人发指。

  她被热得面红透骨,一站定就甩开了手中的香木折扇,单手叉腰,手速凶猛地摇起扇来。

  “瓶子,你这胆子跟结香真没法比。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怎么还满脸写着心虚?!”

  银瓶急忙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走漏风声。”

  赵荞想想还是不放心,以审视考核的口吻严肃发问:“那我问你,我们今日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银瓶背书似的:“申时从鸿胪寺接了岁大人,一道去他家喝酒吃饭。饭后二姑娘与岁大人谈天说地,到酉时近尾咱们就回府来了。”

  “我劳烦你,语气、神情别这么僵,”赵荞蹙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又问,“那,结香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天热,二姑娘懒得亲自动弹,派她往溯回城盘账去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个问题银瓶就答得自然许多。

  赵荞稍稍放下心,鼓腮吹起额前一绺落发。

  “行。记清楚了啊,对谁都得这么说。包括我大哥大嫂、弟弟妹妹,懂吗?”

  “懂。打断我的腿都这么说,绝不改口!”银瓶握拳。

  “去去去,谁会没事打断你的腿?”赵荞被她逗笑,“放心吧,就算这事……我也不会让你被牵连。”

  不会牵连任何人。绝不会。

  银瓶眼眶一红,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怕被……”

  赵荞摇头打断她,笑意中透出稍许疲惫:“回府吧。你走前头,不必跟着,我在外溜达两步。”

  ……

  赵荞摇着扇,心事重重在自家牌楼附近来回徘徊。

  贺渊今日午后抵京,会与十五位同僚们一同直接进内城面圣受赏,这消息赵荞前日就从兄长口中听说了。

  但她没有想过要去见他。

  虽朝廷此次并未刻意张扬金云内卫在松原之战里的具体贡献,但京中人在某些事上很敏锐的。端看陛下命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仪仗赶去数百里外相迎,大家多少都能明白,贺渊和手下那十五内卫暗桩,必定做了极其了不得的事。

  所以赵荞用膝盖想都知道,午后北城门内外必定有许多自发前去夹道欢迎英雄凯旋的民众。

  会有胆大热情的小姑娘隔着皇城司卫戍的人墙朝仪仗后的车驾投花掷绢。

  若贺渊撩起车窗帘子露个脸,那些美意大概有泰半都会冲他去。

  无关什么风月,那是普通人对英雄功臣的崇敬与仰慕。是他和他的伙伴们该得的欢呼。

  “怕要等到过几日内城行接风大宴,他才有机会得遇真正良缘吧。”赵荞落寞浅笑,喃声自语。

  贺渊为邻水的事自苦自困,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发自肺腑地希望有人能温柔抚平他的心伤。

  虽然她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她自己,但,那没关系的。

  ……

  在前头牌楼附近徘徊半晌的赵荞才迈进王府正门,就看到贺渊站在自家影壁前。

  此刻戌时日晚,天是相思灰。

  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英朗面庞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倦怠,清透星眸里不显半分沙场归来的血腥戾气。

  梅子青武袍外罩与天幕同色的浅灰素纱,身姿昂藏立于影壁前,眼色神情透着几分恍惚的寂然与执拗,像委屈巴巴忍着气的小孩儿。

  近来京中众人口口传颂的那个高深莫测、凌厉神武的“贺大人”,其实也是有很多面的,关于这一点,赵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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