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陶氏又道:“姑姑还未起身, 老妇带小公子去园中看鸟儿如何?可好看了, 叽叽喳喳……”
未几, 她的说话声远了些, 却忽而听闻一阵啼哭声传来,颇是响亮。
我无奈, 忙一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一边往外面大声道:“嘉儿莫哭,姑姑来了!”
昨夜的衣衫扔得到处都是,我费劲地寻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全。
公子已经率先将衣服穿好, 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将一件厚袍子披在我身上,道:“谁让你每日带着他玩, 他不找你找谁?放心好了, 他哭一哭便累了。”
我瞪他一眼,道:“他也喜欢你,你先去哄他。”
公子颇是自信, 道:“这有何难。”说罢, 转身走了出去。
未几,只听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是何人啼哭这般要紧?来,让姑父抱抱……”
那哭声终于停了下来,又恢复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我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走出门去。
公子正抱着嘉儿在廊下走着,嘴里哄着他看小鸟。见到我, 嘉儿即刻又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张开胖乎乎的双手。
我笑了笑, 上前去,将他接过来。
“女君把小公子惯坏了,”陶氏在一旁嗔道,“吃了奶就要找女君玩,伏夫人和曹公子怎么哄也哄不好,老妇便只好将他带来。”
我应了声,心中却得意,他的脸蛋上亲一下,点点他的鼻子:“陶阿媪说得对么?是哪只小花猫找姑姑?是不是你?”
嘉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咯咯”笑了起来。
嘉儿是曹麟的儿子,如今快满七个月了。
他的名字是曹叔亲自取的,而他出生的地方,是在宫里出生的。
董贵嫔得知了曹麟的身世之后,欣喜万分,与曹麟相认,得知伏姬即将临盆,还将伏姬接入了宫中待产。
大约是因为董贵嫔的面子,皇帝对曹麟这个平白得来的表弟颇是不错。姑侄相认的当日,曹麟就得封了宜春侯,并在雒阳赐了府邸。
嘉儿的降生,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喜事。
尤其是曹叔。在嘉儿出生的时候,他抱着婴儿,仿佛在端详着一件至宝。
那时,我问曹叔,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抱着嘉儿,想了想,说,祖父曾经邀他到田庄中一道生活,过安稳的日子,但他没有听从。如今,他想去过一过祖父曾经的生活,每日看一看祖父安息的地方,此生足矣。
我与公子商量之后,答应下来,随即安排车驾启程。
曹麟和伏姬都放心不下曹叔,执意跟着曹叔一起走;老张和吕稷得知此事之后,亦推却了秦王许下的高官厚禄,陪在曹叔左右。于是,加上我和公子这边的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了田庄之中。
天下安定之后,先前迁往益州避祸的乡人们就返回了田庄,修葺房屋,平整田地,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我甚喜欢嘉儿,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什么都好奇,憨憨的。无论我是做鬼脸还是别的什么小把戏,一逗就笑。
公子时常看着我摇头,说我就喜欢欺负老实人。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次嘉儿被我惹得哭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接过手去,然后说出一堆连我听着都吃惊的甜言蜜语。
想来长得好看的人说好话总是自带几分迷药的效果,嘉儿被他哄着,总是很快就停住了哭泣,一度让我觉得他跟雒阳的那些贵人们一样浅薄,相当势利。
对此,公子的解释是他从前在家中,也时常与两个兄长的儿女玩耍,故而对付小童得心应手。
这话,我是信的,因为我的确见过。但陶氏等人听着这话,往往会露出丈母娘一般的神秘笑容,把我扯到一边,暗示我,公子这般善于带小童,是难得的福气,要趁年轻多多生育才是。
我面上一热,往往敷衍搪塞,将她们打发了。
嘉儿着实粘人的很,我和公子轮流哄着他,各自洗漱收拾好,便到前堂去。
年节已经近在眼前,田庄里的佃户们都忙碌起来,或趁着农闲置办年货,或到老宅中来帮佣。
这是五年多来,我第一次在祖父的田庄中过年,不过即便是祖父在时,这老宅也从未这般热闹过。
院子里,几个佃户正帮忙刷墙,见我和公子走来,纷纷行礼。
我与他们寒暄两句,倏而看到不远处的园子里有好些人。一处屋舍的屋顶上,吕稷正在铺着瓦片,敲敲打打;曹麟和老张正在锄着杂草,看得出来已经劳作许久,二人都出了热汗,脱去了外袍。见到父亲,嘉儿兴奋地发出声音。
曹麟看到他,放下手中的活,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过来,将他抱过去。
“又去吵姑姑睡觉了,嗯?”他无奈道。
嘉儿嘴里呜呜地唤着,趴在他的肩上,眼睛望着头上飞过的两只小鸟。
“这是做甚?”公子问,“为何锄草?”
曹麟道:“这园子荒废太久,原本的花木大多死了。我与老张商议着整治整治,种些花木,来年好看。”
公子颔首。
“他们就是停不下来。”这时,伏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看去,只见她笑盈盈地与一个仆妇走过来,手里拿着水壶和碗。
她将物什放在旁边的青石台上,道,“昨日阿麟在云先生的旧书中翻到了一本治园的,如获至宝,非要照书上说的造出一座名园来。”
曹麟笑嘻嘻:“能得云先生收藏的书,定是好熟,我横竖无事,若真能造出来也是功德。”
伏姬嗔笑地看他一眼,从他怀中接过了嘉儿。
我问曹麟:“曹叔在何处?”
“就在堂上,”曹麟道,“正与黄先生下棋。”
我颔首,与公子一道往堂上走去。
堂上,门掩着,炭炉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如曹麟所言,曹叔身上披着一件裘皮袍子,正与黄遨对弈。
他与曹叔虽先前不曾见过,但因为祖父的缘故,二人算是有些关系。在雒阳见面之时,他们一见如故,促膝长谈至深夜。
皇帝对黄遨颇是赏识,有意任用他为水师都督,掌管整个南方水师。但黄遨听闻我和曹叔要回到祖父的田庄之后,婉言推拒,随我们一道来了淮南。
乡下的日子颇是无聊,二人都喜欢下棋,闲来无事之时,就在堂上对弈,往往废寝忘食。
我见了礼之后,上前问曹叔道:“今日觉得如何?”
曹叔不以为意:“老样子,无妨。”
我不放心,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把脉,的确与昨日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祖父的书,我托伍叔带了回来,每日翻来覆去看,为曹叔寻找治疗之法。除此之外,公子也托人往各地寻找良医,带来为曹叔治病。
但即便如此,曹叔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每况愈下,发病越来越频繁,人也越来越消瘦。
虽然一直不曾放弃,但我和曹麟都已经明白,自己能做的唯有多多陪伴,让曹叔走得高兴些。
与我们相较,曹叔却颇是平和。
每日早晨起身后,他会像祖父当年一样,到田间去走一走,然后回来,与黄遨或者老张下棋,中午歇息,下午则到祖父的墓地去转一转,雷打不动。
未几,伏姬抱着嘉儿走上堂来,曹叔看到他,眉开眼笑。
“方才也不见你,去了何处?”他将嘉儿接到怀里,和蔼地问道,“又尿了么?”
伏姬说:“他早晨起来便闹着要去找霓生,这才哄好了。”
曹叔笑了起来,抱着他,与黄遨继续下棋。
正当众人说着话,伍叔忽而匆匆走进来,对我道:“女君,外头来了许多车马,似乎是雒阳来的,却不知是何人!”
车马?
我讶然,与公子相视一眼,随即往外面走去。
老宅门外,果然,只见一队车马正在停驻,足有二百余人。中间拥着几辆车驾,模样皆是不凡。
当先一骑上,一名内官打扮的人下了马,上前来行礼,道:“胶东王邕,太后谢氏,太原郡公沈冲,并西江侯桓瓖,前来拜谒。”
听得这话,我和公子俱是一喜。我忙让伍叔告知宅内的人,而后,与公子一道迎上前去。
马车上的人纷纷下来。最前的马车上坐的是沈冲;其后,是从前皇帝,当下的胶东王;再往后,是太后谢氏和惠风,桓瓖坐在最末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四下里望了望,伸了伸懒腰。
“山涤余霭,雨嗳微霄。”沈冲看着我和公子,微笑,“果然是灵气藏蕴的宝地,怪不得霓生总想回来。”
公子皆又惊又喜,上前与他和众人见礼。
我看着沈冲后面的胶东王,干笑一声。
心想,终于是来了。
皇位禅让之后,胶东王卸下重任,重新当了个诸侯。
新朝新气象,皇帝借诸侯之乱,剥夺了所有诸侯的兵权和财税大权,所有诸侯与普通宗室一样,每年由朝廷按等级供给俸禄。如此一来,诸侯们再也没有了反叛的本钱,就算是强如豫章王这样的,也被摁得死死。从另一面说,胶东王这样的人,就算有人想怂恿他造反也难起风浪,成不了皇帝的眼中钉,其安全便也大有保障。
皇帝对胶东王不错,俸养和仪仗给得足足的。不过胶东王显然并不满足,仍念念不忘要跟我学本事。
在雒阳的时候,我百般推脱,而后迫不及待地回了淮南。
本以为我躲得这么远,此事便也过去了。不料,就在几日前,我们接到沈冲的信,说他和胶东王母子要过来。
当下看着他们,我明白过来,这大约是送信的前脚刚走,他们便跟着出门了,一点变卦的余地也没有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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