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有正捏着一封禀文,还没上台阶就听到了王昶的咆哮声。
昨天,青园庵刺客在审讯过程中死了,王昶被上头痛骂了一顿,他的心情一直到现在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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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全是一面之词!”王昶背着手,从屋子的一头踱到另一头。“居然在这个时候撤换官员,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王昶站住脚,用手指着一名掾佐,“你,现在立刻去起草一份名刺,写完后马上给我拿来,我要亲自去见一下这位新廷尉,当面问问他!”因为生气,王昶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跳。
鲍有正站在门外想了片刻,他不知道王昶所说的撤换官员,指的是被撤掉的老廷尉大人,还是新廷尉上任后换掉的其他人,要么就是王昶自己也遇上了麻烦……不管怎么说,现在狴犴司几乎大换血,这还不算,又新增加了两名掾佐、四名司丞、八名掾属和几十名小吏。现在衙门里人员冗杂,有一多半面孔都成了陌生的了。
不过有些人倒是挺得意,比如雷方勇,他们这种原先“郁郁不得志”的,现如今个个都摩拳擦掌,看样子终于逮到机会,准备重新开创一番局面呢……
鲍有正暗自叹息,他吐了口气,撩起袍摆进了屋内。
屋子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全都默默地垂首立着。鲍有正悄悄过去,也站在他们旁边,和别人一样低头看着地面。
“鲍有正,我来问你。”王昶因为激动,两只眼睛鼓鼓的,变得一大一小。“墨骞兄弟平时和萧府的人来往过吗?私下里的?”
“没有。”
“那他们和什么胡人有过私交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墨府家眷有没有无故离开京城,试图远走?”
“绝对没有!”鲍有正隐约有个不好的念头:难道狴犴司裁换人裁换到墨家兄弟头上了吗?
王昶坐回自己的位置,似乎更有了底气。“祝平,你现在就回去,马上起草一篇呈文,就说雷方勇和崔筑所报与事实不符,具体怎么行文,你拿捏着写就是。”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言辞不能太唐突,但要恳切、坚定。”他又指着另外一位掾佐,“你去把墨骞的官甲找出来,直接呈送到廷尉大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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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名掾佐退出去后,王昶的脸色才逐渐恢复了一些。
鲍有正把手里的禀文交给王昶。“这是广陵刚发来的折狱禀文。那边的案子看起来大有进展。”
王昶翻开禀文一行行看下去。“好极了!我就知道墨骞绝对是可以信赖的。案子查到这个阶段已经非常不错了!”他抬了抬手,示意鲍有正坐下来,自己则依然低头盯着手里的几张纸。他脸上逐渐露出诧异的神色,“这个,除了你,有别人看过吗?”
“按您事先吩咐好的,禀文一来就直接呈送到我这里,我接到的时候漆封没人动过。这时候衙门里的多数人正忙着巴结新上司呢,没人关心广陵那边。而关心的人,现在已经离开建康了。”鲍有正指的是崔筑。这个家伙今天没来廷尉署,打听后得知他一早就去外地办差了。
王昶没有抬头,眼睛仍旧看着那封禀文。“巫蛊。”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狴犴司迫于皇命接的那桩任务。接着他又想起了上一任左少卿:墨衍……
“大人,上头怎么说,是准备裁撤墨家兄弟吗?”鲍有正终于还是忍不住,悄声问道。
“裁撤?”王昶叹了口气,合上那封禀文,小心地装进信封。“墨宸的位置的确已经有人顶上了,但目前倒没说要裁撤墨骞。不过我想也快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恐怕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昶起身去够一张书案上的木匣,把那封禀文放进去。“崔筑昨天交到廷尉大人那里一封控告陈条,里面举告墨骞办案不力,说他渎职失察、有意延怠什么的。还拿墨骞焚化简初实尸体一事大做文章,污蔑他和萧府有染,妄图毁灭罪证云云。哼,依我看,恐怕是墨骞触碰到了什么,一些人的狐狸尾巴就快藏不住了吧。”王昶俯下身,从一个大笔筒里翻出一只小巧的铜锁,把木匣锁上了。“这位新来的廷尉大人,根本就是个外行,完全被底下人牵着鼻子走。”
做完手头的一切后,王昶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表情放松下来。“崔筑不是离开健康了吗,我告诉你吧,他是去广陵了。”
“他去广陵做什么?”
“大概是通传文书之类的,可能要把墨骞转调到别的案宗上。”
“这怎么行?!”
“上边讲的倒很委婉,说是墨骞和当事人有亲,不适合接这个案子。加那次的焚尸事件,又给了某些人口实,怕‘众怒难平’嘛。”
“我不是给他们写过一封陈条吗,都清清楚楚,焚尸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啊。”
“他们这么做——”王昶盯着鲍有正,“不是因为墨骞办案不力,案子查的太慢,更不是因为墨骞和当事人所谓的什么关系。相反,是因为他这案子查的太快、太出色了,出乎他们的意料,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属下愚钝,有点没听明白……”鲍有正当然明白,但他想听听王昶怎么说。
“看看现在的乱局。”王昶苦笑了一下,“让他们闹去好了。只恐怕正得意的恰是结局最凄惨的。”他伸了伸胳膊,活动了一下筋骨,从一叠讼案堆的最下面,拿出一本《张河间集》的书壳,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什么书,只夹着一叠厚厚的纸。“瞧瞧这个。”
鲍有正接过这些纸,看后大吃一惊——这是一份供录,正是那个青园庵刺客的!“这可……太意外了。”
“意外?世道不就是如此吗?”
王昶不愧是全宋最出色的审讯官:整整几十张纸上记录的满满当当,交代的也清清楚楚。那个倒霉的家伙死之前怕是被榨的一滴也不剩了。
“明白了吗?”王昶看着鲍有正,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他接过那九页供录,重新收起来,打开刚刚锁上的木匣,把它们和广陵来的那封禀文放在了一起。做完这些后,他往后靠了靠,两手泰然地握在一起,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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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有正走出王昶的台所,用脚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他想起宗秀活着时曾说过的话。
那回宗秀正跟什么人在酒楼的雅间喝酒,鲍有正在隔壁独自吃饭。他听到宗秀正侃侃而谈——
“……十多年前,先帝还没即位,世局动荡下,很多人都丢了官丢了命。但我可见识了衙门里一位极聪明者,他的一大特点就是:对下,只任用能者,一边帮他铺陈业绩、一边替他扛下得罪人的差事;对上,只跟随强者,事态不明朗时绝不表明立场,只做稳赚的买卖。诸君要是不知道怎么把握风向,只需看看这人在做什么……”
现在细想想,宗秀说的人会不会就是王昶呢?
前段时间局势最不明朗的时候,他称病不来,眼睁睁看着狴犴司变成战场:死了崔显、宗秀、申文杰,走了墨宸,连累了墨骞……如今他忽然又精神百倍地站出来了。
狴犴司“灵狐”已死,“鬼枭”将没,出色的几位司丞也死的死逃的逃,现如今替王昶“铺陈业绩”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他鲍有正身上了,难怪这位上司对自己和从前大不一样。
这是不是意味着尘埃就要落下了?那个上锁的匣子,王昶绝不会当纪念品收藏的,他要打算交给谁呢?
鲍有正环顾四周行色匆匆的衙吏们,又回头看看王正卿的公廨,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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