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汝南郡,位于中原之中,是历代的军事要地。刘宋建国后,这里成为边境城池,多年来胡寇兵匪剿而不绝,城池毁损严重。城北沿有个庞大的高丘,名为天中山。到了年底,高丘上一座“回”字形堡垒终于竣工。这一处原本是两晋时期遗留的一座驿堡——龙息驿。
这驿堡算起来有一百多年历史了,由于战乱早已经废弃。堡主李重耳上任太守后,看重了这儿极佳的位置,把它改建成一座坞堡,和北城墙连成一气,成为了汝南城面北的咽喉。
从李重耳担任太守的那天起,便励精图治,一边带领治下百姓垦荒耕种一边操练兵马,顽强地抵抗着来自北方的胡寇侵袭。渐渐地,各地离散流民纷纷投靠,短短三年时间,汝南城便成为了屯兵安民的一方乐土,人口增加了三成有余,龙息驿也被百姓改称龙息堡。李重耳觉得名字太过张扬,遂改为麟息堡。
汝南历经战火,郡衙早已不能住人,李重耳索性以坞堡为公衙,并同时把家眷也迁了进来。这样办公、练兵两不误,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妻儿。
夜色像浓墨一样,浸染了整个幕空。李重耳一个人登上望楼,凭栏北眺。那个方向就是魏国的豫州辖境。
眼下刘宋新帝即位,朝局似乎还不太稳,而北魏也不平静。不久前,魏皇帝弘忽然被冯太后软禁,他的继任者只有十岁。因此朝堂内外各种说法都有,大部分的传言都把矛头指向了冯太后,说她擅权谋私,想独揽朝纲。这样的状况自然会引起一些叛乱,但少数地方将领却趁机把水搅浑,借平叛之名扩大势力,甚至把触手伸到宋的边界,汝南郡就是其中一个。
入冬后,有谣言从魏地传来:今年年末,北魏必然入侵。
这些虽然是谣言,李重耳却不敢大意,他先后写了两封奏疏送往京师,又写了四封书信分别寄到上级刺史那里,恳求拨款派兵加固城池。可现在眼看快到年底了,两边却都没有回话。相反,征缴赋币的官员倒是快上门了。为此李重耳日夜忧心。
——汝南,对于他这个自小颠沛流离的西凉遗胄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这里不仅是他在中原的第一个落脚地,更是他的第二故乡,经受过九年塞外流离之苦的人,对坚守家园的执着情感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
夜深了,望楼上起了大风,李重耳走下楼梯,回到了堡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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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息堡最里层的二楼,有一个大书房,室内生着一个炭炉。两盏老式的铜灯一左一右立在宽大的黑漆木榻旁,灯火如炬,照亮了大半个房间。四周无论挂着的帷幔还是巨大的橱架,都没有什么贵重的装饰,只有东西两边靠墙的位置,分立着两座华丽的错金兰锜。那是三个月前李重耳小儿子降生,老上司姜伯熹从建康派人送来的贺礼。上面摆放的武器在烛火下闪着微寒的光芒,给这个庄重朴素的房间增添了一丝雅致。
李重耳坐在榻上,又把白天看过的一封信函打开重新看了一遍。
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妻子颜氏下楼送来一件大氅给丈夫披上。颜氏虽然年长重耳两岁,但为人娴雅端庄,品貌双全,是前琅琊郡太守颜忠元的女儿。琅琊郡沦陷后,颜忠元和长子颜素飏不幸阵亡,颜家府兵拥护着她和幼弟,在道人隐无名的指点下,投靠了李重耳他们。当时邢无伤还在世,亲自做媒把颜氏许给了李重耳,后来他看颜家二公子颜青飏悟性极高,介绍他拜隐无名为师做了徒弟,总算还了他师兄一个人情。
李重耳把信放下,裹紧大氅兀自出神。
“朝廷这次怎么说?”颜氏在榻对面坐下来,把一旁的针线笸箩拿了过来。
“依旧是征缴赋币。”李重耳用手摁了摁太阳穴,“边境隐患重重,朝廷却来征赋……各土绅之间也不太平。今天,汝南治下的白家寨前来投告,说遭到邻县的青云堡劫掠,一次就掠走粮食上千石……现在魏虏就在眼前,汉人坞堡却有趁火打劫的,真让人心寒。”
“这青云堡也太过分了,郎君可得主持公道!”颜氏愤然不平。
“主持公道?前些日子被我问罪的陈家堡主,最后不还是交些钱款给州府就放回去了?各堡主多数都是世家出身,不是本地豪门,就是南投的贵胄,今天治了他的罪,明天那伙人就可能带着兵马北投魏廷。更何况,朝廷有朝廷的顾虑,他们最怕的还是一家独大,甚至对我都不是没有提防的。这是要各处的私兵互相掣肘,防止割据呢。更有一些流言说,当今新帝嗜杀顽劣,根本不关心国事……”
李重耳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哨响,他立刻停下来细听。那是响箭的鸣音,一共只有一下。他微微松了口气,站起身穿上大氅,说了声“我出去看看”便离开了书房。
麟息堡有专门负责巡夜的司值,如果有人闯入便放箭报警。哨响两声才是有入侵者来犯,对于普通的状况通常只响一声。
李重耳登上门楼,往下一看,丈外的月光地上竟然有四五只狼正围攻一个人。那人身形矫健,手握长剑不断和狼群周旋,很快一只狼便倒地不起。门楼上端着弓箭的士兵担心伤到人,箭矢迟迟不敢离弦。李重耳夺过兵士手里的弓,瞅准空挡射了出去。一头狼中箭,剩下的狼也都受了伤,它们大概觉得不可能讨到什么便宜,便飞速逃走了。
栅门升起,那个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开门了。”
李重耳走下门楼。有人举着火把将来人带进。
火光照亮的,是一张有着高挺鼻梁的英俊面孔,那人看着李重耳,语气很有些不满:“姐夫,这才几年没见你就认不出我啦?”
李重耳先是一愣,然后大笑,他伸出拳捣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这人是他的小舅子——颜青飏。
“这城里怎么也有狼?”颜青飏擦了擦手上的血,问这位太守姐夫。可李重耳的表情却看起来比他更加疑惑。
“以前从没遇到过吗?”颜青飏脸上的神情凝固了。
“至少在我任内是第一次见到。”李重耳说完,吩咐士兵把狼尸抬进堡内,打算明天找人彻查。
【贰】
厅内正中的火塘边,颜青飏坐在矮墩上,旁边搁着个黑色包袱。他身披一件奇特的黑毡斗篷,下沿缀满了穿着骨珠蚌片的流苏,随着人的动作,流苏的碰撞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倒有些悦耳。颜青飏的斗篷、衣裾和靴子上都沾了不少泥垢,他却毫不在意,正翘起一只脚来烤火。
李重耳瞧着他的装扮很是惊讶,这一套行头如果在白天出现,很可能会被士兵当做胡蛮的奸细抓起来。
“青飏,你这是去了哪儿,怎么打扮的跟个蛮族巫师一样。”
“姐夫还真猜对了!”颜青飏把那只脚放下,又换了一只脚接着烤,“我还真学巫术去了。你看着!”他坐直了身子,用手从空中一招,嘴里默默念着些古怪的咒语,然后两只手向火中一划,再举起,手掌竟燃烧起来,发出诡异的蓝色火焰。
李重耳笑了,“这个用点药剂就行了,汝南街边的小把戏而已!”
颜青飏一听泄了气,两手一合,捂灭了手里的火,“真扫兴!”
李重耳不再言语,他的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见过的真正的巫术,是颜青飏完全无法想象的。
“好了,不跟你玩笑了。”颜青飏的声音低下来,“姐夫,我去武川了。在那儿呆了好一阵子呢。”
李重耳大吃一惊,武川在魏虏北境,离刘宋何止千里,他到那里去做什么。
“给你看样东西。”颜青飏伸手把地上的包袱拿过来,放在一张茶枰上,打开包袱,里面有个黑色的漆盒。他呼出一口气,似乎有些紧张。掀开漆盒,里面满满地灰白色粉末——是:盐。
颜青飏拨开盐层,一个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尸体露了出来,原来是一只死猫。
李重耳困惑地看看死猫,又看看颜青飏。对方不说话,拿过旁边书案上的一张白纸,用手垫着拎起那只死猫,放在原来装漆盒的黑布上。他抖掉一些猫尸上的盐粒,示意李重耳凑近一些。李重耳仍旧看不出什么端倪,颜青飏忍不住提醒:“你仔细看那猫脸。”
李重耳把灯移过来,定睛一瞧,差点扔掉手里的灯盏。原来那只死猫居然生着一张人脸!
“你……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把戏?”李重耳有点生气。
颜青飏摇摇头,“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把戏’。”他把死猫的脑袋拨过来一些,因为腌渍的时间太久,那脸变得皱皱巴巴,泛起一层青灰,像是被水浸湿的大理石。仔细观察会发现这是一张婴儿的脸,“它”微微张开的嘴里也没有牙齿。
李重耳只觉得毛孔倒竖,一阵恶心让他忍不住背过脸去。
颜青飏把手里的白纸揉成团扔进火塘里,又用黑布把猫尸盖上。“这才是真正的巫术。有人正在用这种巫术使坏。此巫术发端于几十年前武川的一个邪教:祀魔教。”
李重耳若有所思:“小时候曾听下人讲起过,说武川的胡部聚落中有这么一个邪教,专吃小孩子。还说祀魔教的首领‘九幽神君’,以喝人血为生,年过七旬却仍然如同少年……但这个教团不是早被魏朝廷剿灭了吗?我一直都认为只是吓唬孩子的传说而已。”
“吃小孩子?喝人血?”颜青飏嗤笑了两声,“原来民间是这么传的……不过也差不多,虽说他们不吃小孩不喝人血,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说到这里,颜青飏的表情骤然松弛,原来是颜氏从楼上下来了。他不愿意吓到姐姐,悄悄把猫尸移到了暗处。
“青飏!你几时来汝南的,怎么也不提前告诉姐姐?”颜氏快步走到弟弟面前,高兴的满眼泪花。她板着颜青飏的手臂,上下不住地打量。“几年不见,我兄弟这么高了!也黑了,瘦了……”说着,声音哽住,泪水滚落下来。颜青飏拿起帕子给姐姐拭泪,眼眶也红红的。
“姐姐别哭,我虽然瘦了,可是比以前壮实多呢!你瞧!”他撸起袖子,露出黧黑结实的手臂,颜氏噗嗤一声笑了,但忽而又哭了。幼弟自小没有母亲,是她一手带大的,感情极深。颜青飏十三岁就跟随隐道人离家学艺,四处游历,头生子降生时才回来一趟,这回次子过百岁宴,才总算又见上一面,两次返家都是时隔数年,当然不免激动落泪了。
李重耳笑起来:“这见面了本是好事,怎么哭起来了?青飏还没吃饭呢吧?你快去厨房吩咐一下,弄点好吃的来!”说着他跟颜青飏使了个眼色。
“我现在肚子好饿!真想念咱们颜家的煨锅肉啊……”颜清扬这后半句说的倒是大实话。
颜氏擦擦泪,高兴地卷起袖子。“兄弟就等着吧,姐姐这就亲自给你做!”她边说边下楼去了。
颜青飏和李重耳这才连忙收拾起那具猫尸,找了个妥当的地方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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