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赵顺从自己被卖为奴隶的那天开始算，到现在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头五年里，他一共被易过两次手。先是在朔州被人套上绳索，四个人一组穿成串，在林场扛木头，从日出干到天黑。直到肩膀终于磨起一层如盔甲般的老茧时，他又被转卖到了雁门，过的像牲口一样：腰里用绳子栓一只藤筐，四肢着地，爬进狭小的石炭窑里采石炭。

　　就在他准备抛掉活下去的欲念时，雁门起了战火，他和幸存的奴隶被当做战利品掳到了上党。

　　这之后他稍微好过了一点，虽然一样吃的猪狗不如，但至少不用像牲口一样四肢着地了。在上党，赵顺的任务是跟着一个坏脾气的老羊倌放羊。

　　这个老头子一句汉话也不会，呜呜噜噜只知道吼叫、拿鞭子抽人。时间久了，赵顺练就了一套本领，让自己伶俐的像狗儿一样：只要老羊倌低声唤一句什么，再把手一指，他就能立刻领悟出对方的意思，小跑着去赶羊、汲水、生火、修围栏、搭帐篷……

　　等第三个年头到来时，赵顺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精神体力都快被榨干，衰老的样子和年龄极度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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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顺是个老实人，从不把人往坏处想，对于自己的主人赵敏仁更是一片赤诚。

　　因此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想明白了孩子们是死于谁的手里。如今他已经离开武川这么久，对于自己的幼子赵六儿的生还早已不抱希望。

　　一开始，赵顺每天睡前都要把六个孩子想上一遍，然后再想想自己经历的种种苦难。可日子久了，他越来越衰弱、越来越麻木，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他只想多睡一会儿。

　　——赵顺活的越来越像一头牲口了。就像周围那些傻羊们，不再去想往日怎样，更不敢想明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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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饭后，赵顺像往常一样，拿着木锸打扫羊圈。那老羊倌则喝足了酒，晃晃悠悠走出帐篷，转到了下风处，大概想找地方解手。

　　伴随着“哧嗵”一声响，几只羊像是受了惊吓，正从帐篷后面跑过来。

　　赵顺直起腰，连忙环顾四周，他放下手里的木锸，走出羊圈，然后围着帐篷找了一圈。最后在开着紫花的苜蓿草丛里发现了躺倒的老羊倌。

　　那老头子裤带都还没来得及解开，裤子被尿水浸湿了一大片，嘴边、脖子上满是涎水和呕吐物，嗓子里正发出“呼噜噜”像水开的声音。

　　赵顺弯下腰，把他扶起来。

　　老羊倌的嘴巴歪着，一只眼睛微张，另一只却闭得紧紧的。赵顺不懂，这是中风了。

　　他想把他架起来，但这老头子太重了，一只胳膊都比他的大腿粗；他又抓起他的肩头想拖他进帐篷，但走了几步就实在拖不动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去找点水，看看能不能让那老羊倌清醒一下。

　　赵顺来到帐篷里，翻找皮水袋或是水壶。

　　他看到了那条常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还有马鞍和装干粮的褡裢，案头上还摆着没喝完的酒和炖肉。

　　他的胃狠狠地痉挛起来，口里瞬间溢满了唾液。有很多年没吃过肉了，赵顺呆呆看着桌案上的肉，一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那老头子现在不省人事，吃一口他也不会知道。赵顺心里想。

　　他用三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块带着肥膘的肉块，放进嘴里。

　　久违了的香味溢满口齿。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他娘的为什么还活着？”赵顺的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嘶”声，和着泪水，他把嚼碎的肉咽下去。

　　赵顺垂下脑袋，用手捂着脸，无声地痛哭……眼泪一颗颗坠落下来，滴落在他崩了血口子的光脚上、还有脚踝那条上了锁的铁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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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许久，赵顺擦了把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那碗炖肉，一口一口，吃了个底朝天。他把沾了羊粪和肉汁的手指嘬干净，又把碗底舔了舔，然后再喝了两口酒，这才把碗丢到一边，发出一声长长地、饱足的叹息。

　　“管他娘！就是死，也要做个饱鬼！”赵顺心想。他用手抹抹嘴，站起身。

　　那碗肉给他补充了气力，而那两口酒给了他坚定无比的决心。

　　那个老羊倌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但他显然不能再用鞭子抽人，也没法再咆哮，甚至不能自己爬起来。他一只手抓着草茎，一点点往帐篷里挪，脑袋刚伸进来时，正好看到赵顺把碗丢到地上。老羊倌显然很生气，他口里发出“呃呃啊啊”的叫声，一只眼睛半睁着，一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任凭口水顺着歪斜的嘴巴往下流淌。

　　赵顺转过身，看着这个老家伙，轻蔑地啐了一口。然后走到羊倌身边，扒开他脏污不堪的领口，找到了那把开锁链的钥匙。

　　老羊倌的一只手死死揪住赵顺的衣领，居然把那糟烂的布片撕下一大块。

　　赵顺那肋骨尽显的胸脯露了出来，但他毫不在意地推开羊倌，兀自坐到一边，把脚踝上的锁链打开了。

　　他两手发抖，捧着那条被磨得光亮的铁链，大步走到帐外，用尽全力把它抛向远处。他又脱下自己不能蔽体的破衣，一丝不挂地返回帐篷，找出一套老羊倌的行头穿上，然后拿起水袋、褡裢和马鞍子。

　　那地上趴着的老羊倌，此刻耷拉着脑袋，正呼哧呼哧地喘气，颓丧地看着赵顺从他的身边迈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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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顺来到马圈旁，扭头望望逐渐落下去的日头，狠狠地擦了擦泪，然后把鞍子搭到马背上系好。

　　每天早上主家都要派人来查验羊只，他必须得连夜逃走。

　　荒原上有狼，但赵顺根本就不在乎。“就算做了狼的口中食，我也再不要像牲口一样活。”他心里边想着，边跨上马背，朝即将到来的黑夜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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