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黑暗中向前滑行，速度比步行要快得多，他们也不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探路了。蜥蜴中途说过一次话，建议他们吃些保持体力的食物，否则可就太对不起长途跋涉的自己了。在给出这条建议后，它再也没有说话。小姑娘说，每次和爸爸出来的时候，它都会说同样的话。她说它是这辆小车的主人。吴晓伟对此不置可否。那条蜥蜴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害处。

　　手摇车不常被使用，被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总有些生锈和松动，在运转了一段距离后才开始变得顺滑。女孩也想出力，吴晓伟发现她可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她的力气比他小时候可大多了。他会让她摇一会儿，但多数时候他都是自己摇把手，一上一下。随着手的动作，肌肉也张合着。这个时候他又要感谢自己的过往了，感谢乔安娜，正是因为她，他才坚持锻炼保持身材。地下的水流始终陪伴着他们，有时近在脚边，有时远得只能靠水声辨别。有一段，水流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仿佛是水冲进了某个很大很空的房子。小姑娘对他嘘了一声，她说这里住着吃人的大妖怪，要屏住呼吸才能安全通过。吴晓伟虽然不太相信，问她是否见过水中的妖怪，她说从来没有。但他照做了。也有一段，几乎一点水声都听不到了。

　　小车的速度很快，形成的风愉快地吹拂着他们的面庞。这似乎代替了视觉，又一次把吴晓伟放回到时间的框架中。吴晓伟估计他们的速度在每小时10公里左右，他感觉铁轨始终在爬坡，尽管坡度小的几乎感觉不到。这让他精疲力尽，每次停下来休息时，他都睡的像一块大石头。食物所剩无几，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小姑娘几乎不吃，这倒让他非常担心。

　　对吴晓伟来说即将到来的让他十分紧张。这种感觉他难以理解，但就和手摇车带来的疲倦一样真实，且越来越强烈。他们非常接近终点，同时也是起点……至少他非常接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明星，他摆好姿势，重复着那些早就准备好的颂词，他听到——尽管看不到，台下的观众们都仰头望着他，期待接下来精彩的表演。他内心的惊扰和恐慌让他觉得肚子里像绷紧了一个球，每天让他迅速入睡的体力活倒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他每次都睡得像具死尸，没有受到任何梦魇的困扰。

　　女孩很少说话，她说她从来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以前总是在拐上两个弯后她爸爸就会带她往回走了。但就在他们遭遇突袭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停下来休息，这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晚上——她结结巴巴的问吴晓伟，是否可以一直带着她，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你——可以——让我一直跟着你吗？”她说。

　　吴晓伟正背靠着把手坐着，嘴里嚼着一块没有任何味道的口香糖，这是他从某个裤兜深处掏出来的，已经变形而且有些发霉。女孩子问他的时候，他正要睡着——就像往常一样。

　　“为什么要跟着我走。”他问，觉得很有趣，她的父母都在这里，为什么会想跟着他走。

　　女孩子的声音显得无力而且悲伤，也很倔强，好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我就想跟着你走。”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我想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了。大人总说慌，对吗？他不会回来了。”

　　“你应该相信你的爸爸，”吴晓伟说，“没有一个父亲愿意抛弃自己的子女。我想是这样的。”

　　“他不会回来了，”姑娘幽幽的说，“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你叫什么名字？”吴晓伟问，他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名字。

　　“吉纳。”

　　“这不像一个名字。倒像是一个地名。”

　　“嗯，就是一个地名，我出生的地方，以它命名。”吉纳有些骄傲的抬起头来。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吴晓伟摆正身体，吐掉口中变味的口香糖。

　　“你为什么一直嚼那个东西。”

　　“因为无聊。”

　　吉纳看着吴晓伟口中吐出那黑色的一小团东西掉进了水里，她听见叮咚的声音。

　　“我不太想讲这个，”吉纳咬着嘴唇，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我愿意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吴晓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踌躇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你可以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他想起了自己父亲，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他再见到自己父亲的时候是在殡仪馆，化妆师已将他破碎的身体缝合完整，但那已经不是他的父亲。

　　“我能记住的并不多，不过我父亲告诉了我很多事情。”吉纳开始了她的讲诉。

　　炎热的夏天。

　　那年的盛夏就像一个吸血鬼，土地全干涸了，佃农们的庄稼枯黄的，绕着山谷的田地被晒得一片雪白。往西再走过去两三里路，外来的文明社会边缘处，斗争已经开始。所有来自那里的消息都让人沮丧，但在炙烤着统治中心的热浪面前，它们都变得苍白而没有分量。牲畜围场中，几头牛目光涣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肉猪低声哼哼着，母猪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连磨快了为祭日准备着的屠宰刀它们也不多看一眼。人们都在抱怨天气和外来客。荣村的中心就像一块磨损的破布，被践踏后，洗干净，挂在那里晾干了。系着这颗世界上最后一块珠宝的绳子快磨断了。分崩离析的迹象到处可见。大地沉重的呼吸着，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衰落。

　　那时，吉纳还只是个孩子。她感觉得到这些变化，但并不理解。她觉得自己内心空的可怕，急切的需要找东西填满内心的空洞。

　　自从那个和外来客的孩子起冲突而被吊在村口毒打一顿的孩子逃跑后，过去了5年，吉纳长高了不少，但实际上她的个子一直也没怎么长，和她现在的个子几乎没有变化。干瘦，敏捷，跑起来连兔子都追不上。

　　一个热的可以融化石头的下午，她经过母亲的房间。她无意进去，只是从那里经过，但听见了父母的争吵。于是她停了下来，想听得更仔细一些。母亲的房门是关着的，但是木门根本就没有任何隔音的效果。她听见母亲在哭泣。“你不能去那里，你明知道去那里就是送死。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里了吗？”

　　吉纳内心一紧，不用母亲说明，她也知道她说的那里是指什么地方。就是外来文明社会边缘处。

　　“正因为死了那么多人，我才必须要去。”父亲的声音非常疲惫，但语气却不容反驳。

　　“吉纳怎么办？”吉纳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里喊着自己的名字。

　　荣村的女孩子都是不受待见的，吉纳算是唯一一个幸运的。父亲很想要个男孩子，但是母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孩。父亲沉默的在屋子里抽了很久的烟，随后还是走进屋子抱起了吉纳。“不许给她留长发。”这是他看见吉纳后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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