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途中某日，有个人骑着憔悴的白马从林子里跑出来，呼吁大家赶往溪河，说是哭泣者正在那里集结战士，计划杀过头骨桥，占领影子塔。很多人随他去了，但更多的人没去。后来，又有个穿戴毛皮和琥珀饰品、面色阴沉的战士在篝火间走动，敦促所有的幸存者前往北方，普尔拉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跑去当地人都不想再呆的地方，但总之有几百人去了。普尔拉若是足够强壮，也会跟随他们而去，然而路途实在太遥远，他心知自己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他已经死过九次，但这一次将是真正的死亡。松鼠皮斗篷，他怨恨的想，一张松鼠皮斗篷就桶我。斗篷的主人死了，她的后脑勺被撞成一团掺着骨头渣滓的红泥，但她的斗篷实在温暖厚实。当时正是大雪天，普尔拉把所有的斗篷都丢了鬼崖，连同睡觉的所盖的兽皮、羊的手套，储藏的蜜酒与食物，从睡过女人头上取下的发束，乃至曼斯多玛送给他的黄金胸章。这些他都统统丢在了营地，一样也没有带。我燃烧，我死亡，然后我逃走了。我被痛苦和恐惧折磨的几乎发疯了，这份记忆依旧让他感到羞耻。其他人也逃跑了，成群结队的落荒而逃。战斗失败了。骑士们回来了，他们身穿坚不可摧的盔甲，杀掉每一个敢于抵抗的人。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要逃离，也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普拉儿在森林里撞见那个死女人之后，立刻跪下来剥她的斗篷，一点也没注意她的孩子。直到那男孩从藏身之处猛扑出来。将一把长长的骨匕首捅进他体侧，并从他㩴紧的手指间扯走那件斗篷。“那是他娘的斗篷。”男孩逃走后，卓玛拉向他解释，“是他娘的。他看见你抢劫她……”
“她已经死了，”普尔拉说。她的骨针刺穿皮肉，他不禁一缩。“别人砸碎了她的脑袋，游猎人干的。”
“不是游猎人，是鬼民。我瞧见了。”她用针把伤口缝好。“真是一伙野蛮人。现在谁来约束他们呢？”没有人了，如果曼斯多玛死了，游猎人就全完了。所有的……大家都完了。甚至连鬼民——他们还不知道呢。但到头来，大家都会死。没有人能活下来。都会死的——
赫拉清亮的嗓音又回荡在他脑海：“你会死上十几回，孩子，每回都很痛苦……但是当真正的死亡到来时，你反而会重生。大家都说，第二次生命更单纯也更甜美。”
物灵人普拉儿很快就能直到真相了。从混浊的烟气中他能闻到死亡的味道，他把手伸进衣服里触摸伤口，更能觉察到真正的死亡正想向他走来。他体内冰凉，冻澈骨髓。刺骨的严寒将把他带走。讽刺的是，他上一次死亡却是由于火。我被点着了。一开始在惶恐中，他以为是鬼崖那些弓箭手用火箭射中了他……但火焰是从内部冒出来的，吞噬了他，那种痛苦……
普尔拉死过九回。一次被长矛戳死，一次被熊咬破喉咙，一次是生下死产的幼崽子时失血过多。他六岁时被父亲的斧子劈开头颅，死了第一回。但哪回都没体验过这样五内俱焚的痛苦。肚肠首先起火，沿着翅膀燃烧，吞噬了他。他挣扎这企图飞离，却惊恐地发现翅膀反而让火势更旺。前一刻他还在翱翔在鬼崖之上，用鹰眼监视鬼人的一举一动，后一刻他的心脏已被烈火烧成黑炭。他的精魂号叫着缩回了自己的身体。他短暂地发了疯。这份记忆令他战栗不已。
他这才注意到火堆已熄灭。
只剩烧焦的黑炭木头，余烬中有几点火星。它还在冒烟，只是需要加柴。普尔拉咬紧牙关忍住痛，爬到卓玛拉去打猎前为他收集的那堆断枝边，抓了几根木条投进灰烬。“着啊。”他沙哑地哀告，“烧啊。”他冲余烬吹气，并向统治森林、山丘和原野的无名神祇发出了一声无言的祈祷。
诸神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连烟都没有了。小屋正变得越来越冷。普尔拉没有打火石，没有火绒，也没有干燥的引火物。单靠他自己，绝无办法重新点火。“卓玛拉，”他嘶声叫嚷，声音充满痛苦，“卓玛拉。”
她下巴尖、鼻子平，一边脸颊生了颗带四根黑毛的大黑痣——一张丑陋、坚韧的脸，却也是她现在最渴望在小屋门口看到的脸。我应该在她离开前就占据她。她到底去了多久？两天？三天？普尔拉弄不清。小屋总是很黑，而他又总是迷迷糊糊，搞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晚上。“等着，”她说，“我会带吃的回来。”于是他就像白痴一样等着，回想着赫拉、小曼和他漫长的一生里犯下的无数的错。昼夜交替，卓玛拉始终没有回来。她不会回来了。普尔拉怀疑自己暴露了身份。也许她看透了我的打算？或是我在高热之梦中说漏了嘴？
孽畜，赫拉的话声再度响起。好像她就在这里、在这个屋子里。“她不过是个丑陋的矛妇，”普尔拉辩解，“而我是个伟大的人。我是普尔拉，罴灵和易形者，可与世间万物通灵，她活下去而我死了，这不公平。”没有回答，没有人，卓玛拉已经走了。她抛弃了他，正如其他所有人一样。
正如他母亲，她为小曼哭泣，却从未为我掉眼泪。那天早上，父亲把他从床上抓起来交给赫拉时，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被拖进森林，一路尖叫，踢打，直到父亲给了他巴掌，叫他安静。“让你的同类料理你吧。”父亲把他丢到赫拉脚边，扔下这么句狠话。
他没有说错，普尔拉颤抖着想，赫拉教会了我太多东西。他教我如何打猎捕鱼，如何处理动物尸体，如何剔除鱼骨，如何在林间穿梭，他还教我与罴灵之道和易形者的秘密，虽然我的天赋远在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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