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重的倚着它，拖着脚步朝最近的小屋行去。或许村民们逃亡时留下了什么……一袋苹果，几片干肉，任何能让他支撑到卓玛拉回来的都好。
他几乎就要走到了，拐棍却在这当口被他压断。他倒在地上。他只能四肢摊开，任凭鲜血染红雪地，究竟过了多久，普尔拉并不是很清楚。雪会埋葬我。这是种平和的死法。他们说到最后你会感到温暖，暖洋洋地昏睡过去。能再感到温暖，实在是太棒了，尽管想到再也不可能见到曼斯多玛经常歌颂的温暖土地、青暖之地，他又感到丝丝悲哀。“塞外的世界没有你我这种人的容身之地。”赫拉曾说，“鬼民对物灵者是又敬又怕，但很多人会捕猎我们，把我们像猪一样宰杀掉。”
警告我的是你，普尔拉心想，但带我去看鬼崖的也是你。雪花，正在普尔拉的额头上融化，这比烈火焚身要好多了。让我就此睡去，长眠不醒，开始第二次生命吧。他的狼靠近了，他能感觉到他们，他完全可以就此放弃这具虚弱的肉体，成为一匹狼，在夜幕下打猎，并对月嗥叫。成为真正的狼，不过，那匹好些呢？
狡猾显然不够格。普尔拉经常干出被赫拉称之为孽畜的行为，“据说你会忘记一切。”赫拉在丧命的几星期前曾告诉他。“当人类的躯体死去后，物灵者的精魂可以在动物体内存活，但记忆会一天天迅速消退，那只野兽会变得越来越不像狼灵，越来越回归本性。终有一天，人的痕迹不复存在，只有野兽存留。”
普尔拉知道猎人说的是真话。干栎树苍白的树干仿佛一尊佛像正盯着他，诸神正在审判我，普尔拉又发起抖来。他做过很多坏事，恐怖的事。他偷过东西，杀过人，也强暴过人。他饱餐人类的血肉，舔过将死之人被撕开的喉咙离喷出的火热的鲜血。他曾在林间跟踪敌人，并趁对方睡觉时扑上去，扯出他们肚子里的场子，将躯体在泥巴地上撕成碎片。他们的肉好美味啊。“那是野兽干的，不是我。”他嘶哑地争辩，“那都是你们赐予我的天赋。”
诸神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苍白的迷雾，他能感到胡子结了冰。物灵人普尔拉闭上双眼。
他又梦见那个古老的梦。山间的小屋，三只犬叫的狗，还有一个女孩的眼泪——普尔拉忽然醒来，身体猛烈摇晃。“起来。”一个声音尖叫道，“快起来，我们得赶紧逃命。有几百只那种东西。”雪为他盖上了一床僵硬的白毯。好冷。他试图移动。却发现手被冻在了地上。他用力挣脱，扯破了几处皮。“起来，”她再度尖叫，“它们来了。”
卓玛拉回来找他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朝他当面吼叫。普尔拉能闻到她的呼吸，被冻的麻木的脸颊也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就是现在，他心想，现在下手，否则只有死。
于是他唤回体内残存的全部力量，逃离自己的身躯，强行闯入她的身体。卓玛拉挺直身子，放声尖叫。
孽畜。这是她的声音，他的声音，还是赫拉的声音？他不知道。她的手指松开了他旧的躯体，一任其倒进雪堆。矛妇剧烈地扭动、惨嗥着。棕罴曾狂野的反抗他，雪熊更是为了自由而几乎发疯，朝树木、岩石和空气乱抓乱打，但是这次是最糟糕的。“出去，出去！”他听见她的嘴巴吼道。她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倒下又站起来，她的手像筛糠一样发抖，她的腿扭来扭去、好似跳着一曲怪诞的舞。这期间，他和她的精魂进行着殊死搏斗。最终，她吸了满满一口冰冷的空气，留给普尔拉半个心跳的时间好好享受这具年轻躯体的活力，接着她猛地一咬，鲜血便充盈了他的嘴巴。他伸出她的手抓向他的脸。他想把他们放下，但这双手不听使唤。她抠出了他的眼珠。孽畜，沉浸在热血、痛苦和疯狂之中的他，想起了这个形容。他张嘴叫嚷，她却把他们的舌头吐了出来。
白色的世界旋转着坠落。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进入了栎树之内，透过树皮看着一个垂死的男人在地上虚弱的挣扎，一个疯狂的女人在月光下跳着血腥的滑稽的舞蹈，她撕扯自己衣服，脸上流下红色泪珠。接着这两人都消失了，他正在上升，在融化，冷风吹走了他的精魂。他在雪地里，他在云团中，他是麻雀、是松鼠、是橡树。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在树木间安静的飞行，追逐他的同伴，普尔拉就是那只大鸟，那些野兔，那些树。在冻土深处，蛆虫正在黑暗中盲目的挖掘，他也是它们。我就是森林，森林就是我。他欣喜若狂。一只乌鸦感觉到他的存在，便振翅腾空，呱呱怪叫。一只巨大的麋鹿发出喇叭吹奏式的长鸣，惊动了背上的孩子们。一匹沉睡的冰原狼抬头咆哮。但在它们的下一次心跳前，他已掠过，他在寻找身体，寻找独眼、狡猾和潜行，寻找自己的族群。他的狼可以拯救他，他告诉自己。
这是他身为人类的最后一个念头。
真正的死亡来得很突然，他感到如波涛来袭般的寒冷，好似一头儿扎进结栋湖泊下的冰水。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上游荡，他的族群紧跟在后。半个世界是黑的。是独眼，他意识到。他嚎叫了一声，狡猾和潜行跟着应和。
狼群跑到丘顶才停住。卓玛拉，他回想起来，心中的一部分为失去的机会悲哀，另一部分则为他犯下恶行悲哀。下面的世界洁了冰。缕缕冰霜缓缓地沿着栎树向上爬行，竞相攀比。空旷的村庄已不再空旷，蓝眼幽灵行走在雪堆间。有的穿着破烂的褐色衣服，有的穿着黑衣服，还有的什么也没有穿，那些东西的身体白得像雪，寒风在丘陵间叹息，带来浓重的气味：死肉、干血、散发出霉菌、腐物和屎尿味道的恶臭皮肤。狡猾发出一声咆哮，露出满口牙齿，颈毛直竖。它们不是人，不是猎物，它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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