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为刚才听到的一切而瞠目结舌的时候，侯院长已经一口气喝下了半茶缸乌龙茶，她接着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嘴，回忆又继续进行了——

　　“俺妈曾经说，记得她七岁那年，因为调皮，一个人爬山时不小心跌下山崖，结果受伤昏迷了，幸亏被上山摘野菜的姥爷给救回家中。等她伤养好了想要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已经离开栈海了。最后，还是靠好心的姥姥和姥爷把她抚养成人。

　　“俺妈还告诉我，当年她在街上看到沈奶奶被人押着游街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就是她的亲妈，但因年岁久了不敢确定，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沈奶奶的批斗现场辨认。终于有一天，她从小将们丢弃的垃圾中找到了那封信，这才最终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后来那封信不小心被我暴露了，俺爸也知道了这件事。在他一遍遍地劝说下，俺妈为了这个家庭的平安，终于放弃了去找沈奶奶母女相认的念头；而那封日文信，从此被他们藏到俺家那幅镶着玻璃相框的***像后面去了。

　　“俺妈直到临终前，才把整件事跟我交了个实底儿。她说现在‘四人帮’已经被粉碎，咱不用再担心因为有特殊的身世而受到迫害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你一定要拿着那封信还有我的照片，去找你的亲生姥姥‘沈维萍’认亲，以完成我今生未了的这个心愿。

　　“等俺妈去世后，我回到家中找到了那封信——喏，就是现在放在你们眼前的这一封。后来我经过艰难的调查，终于在红叶养老院找到了沈奶奶，却意外发现她此时已经患上了间歇性失忆症。无论我怎么暗示和提醒她、甚至把这封信和俺妈的照片都举到她的眼前去，她全都没有反应，看来沈奶奶已经把她早年丢的那个女儿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当时还不死心，便主动要求调来养老院工作，希望依靠时间的推移来慢慢唤醒她的记忆，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有成功。我现在已经不奢望什么别的了，就是希望能把她老人家平平安安地养老送终。因为尽管她不认我，但我毕竟还是她的亲外孙呀！”

　　听了侯院长匪夷所思的一席话，我不禁目瞪口呆——真没想到，原本一直被我们看做孤苦伶仃的沈奶奶，不仅有丈夫、有情人，如今居然连女儿和外孙女也都有了！如果她老人家没有失忆的话，在外孙女陪伴自己一起共度的这三十年中，她们一老一小相携相依、尽享天伦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想到这里，我又转头望着身边这位不求名分、只图尽孝的侯院长，忽然觉得以前对她的看法有些偏颇、忽然觉得她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忽然觉得——

　　且慢且慢！我心中正在暗自抒情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侯院长，你默默无闻地照顾了沈奶奶这么多年，孝心可嘉呀！可我想问一下，前段时间你那么热衷地去德国追查雅尼克遗嘱的事，如果那次我们真的赢回一笔巨额财产的话，你是不是会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呀？”

　　正忙于表功的侯院长，恐怕没想到我这会儿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一下子就愣住了。停了片刻，她才忙不迭地摆手，嘴里嗔怪道：“兰记者，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不可能、肯定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情况早已经跟‘组织上’汇报过了，上次即便真从德国要回了钱，我也一分都不打算要，我会把它们全部交给‘组织上’的！”

　　我这才由衷地点了点头，对侯院长的高风亮节表示赞许，又问：“既然你已经做这么多年的无名英雄，现在沈奶奶又失了踪，你今天把这件事对我们和盘托出还有什么意义呢？”

　　侯院长听后叹了口气：“其实这也并非我的本意，倒是应该‘归功’于小乔搞的这次的海底捞宝行动。‘组织上’得知你们找到了石川秀行写给沈奶奶的一封信后，便转给我另一封与之相关的信，要求我尽快予以落实。”说完这话，她拿起桌上放的第二封信递给我，“就是这一封，你看看再说吧。”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那封信，只见它白色的信封上写着几行娟秀的日文，还贴着一枚以富士山为主题的邮票，邮戳日期显示出1985年3月10日的字样，显然这是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件。为了尽快了解事情的原委，我没看原件的内容就直接找到了后面附的译文部分，只见上面写道：

　　尊敬的栈海市政府长官阁下：

　　我叫石川英子，今年四十六岁，日本静冈县常驻居民。

　　1944年秋天，父亲石川秀行带着我和五岁的妹妹石川美子来到中国栈海，找到了我们的中国妈妈沈维萍。妈妈因为身份特殊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但我的妹妹美子嘴巧、爱唱歌，很讨妈妈的喜欢。

　　1946年4月，父亲因日本战败要带我们撤离栈海，美子不想走，一定要留下来陪妈妈。父亲一时生气打了她，美子就连夜离家出走了。父亲到处找不到美子便去找妈妈，没想到妈妈也找不到。十天后，父亲只好带着我一人离开了。

　　回到日本后，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他很后悔那次动手打了美子，他非常思念美子和我的中国妈妈。为此，他还常常盯着一幅从栈海带回来的油画看个不停——那上面画着我们在栈海住过的那所别墅。四十年后的今天，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了，嘴里却老是在喃喃地念着她们的名字。

　　如今日中友好了，经一位台湾朋友的提醒，我不揣冒昧写下这封信，想通过长官您的帮助，找到我的妹妹美子和妈妈沈维萍，希望她们能在父亲去世前能来日本让他看上一眼，以便了却他老人家的最后心愿。

　　随信寄去父亲珍藏的旧报纸一张（上面有他和妈妈结婚时的照片）、我和妹妹美子当年的照片一张，以供你们寻人时使用。另外，听父亲回忆说，我们当时在栈海住的地方，是妈妈她父亲的别墅。

　　如有任何有关的消息，请您及时跟我联络，拜托了！

　　石川英子

　　1985年3月9日

　　我看过信后，颇为吃惊地问侯院长：“原来你母亲的日本名字叫做石川美子、她还有这样一位名叫石川英子的姐姐呀？”

　　“是的，那个石川英子应该算是我的姨妈吧。”侯院长有些不屑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沈奶奶曾经为石川秀行生过两个女儿了？”

　　“没错儿，是双胞胎。”侯院长边说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来，“你看，这就是石川英子随信寄来的那张照片。”

　　我接过照片，一下子又看到了上面两个熟悉的童花头女孩，不由惊叫一声：“咦，这不是我们从海中捞出来的、石川秀行留给沈奶奶的那张照片吗？”

　　“对，这两张照片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可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石川英子1985年就给栈海市民政局寄来了这封信，为什么一直被压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才会被‘组织上’拿出来要求你去落实呢？”

　　“之所以前些年没拿这封信出来，其实也算是‘组织上’对沈奶奶的一种保护吧。”

　　“一种……保护？”我不明所以。

　　侯院长见我面带疑惑，便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讲了另外一段离奇的往事——

　　原来，自从侯院长调到红叶养老院工作之后，眼看着沈奶奶过了四、五年安生日子。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国家落实政策，把沈家老宅归还给了沈奶奶，这可就惹来了风波。可能是那五六家被要求搬出去的住户因嫉生恨吧，就造出一股谣言来，说沈家老宅里至今还藏着很多没被找到的金条呢！

　　消息一出，人心大哗，去沈奶奶家扒墙挖洞的人有之；来沈奶奶身边刺探消息、威胁利诱的人有之；还有一些人，自作聪明地跟沈奶奶攀起了亲。这事儿在当时闹得不小，后来越传越神、越传越远，不光是栈海本地，连远在台湾都有人想来觊觎这笔捕风捉影的财产呢！

　　为了保证沈奶奶的人身安全并避免事态进一步蔓延，市公安局为此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栈海日报》也专门写了文章进行辟谣。最后沈奶奶不堪其扰，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吧，她干脆将房子捐献给了国家，这才断了某些人的发财迷梦。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石川英子那封寻亲的信，不巧正赶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段寄过来，于是就跟那些乱七八糟的认亲信一起被封杀了！”

　　“到底不愧是记者出身，脑子就是灵光，一点就通呀！”侯院长赞道，“不过我今天请你们过来可不光是听故事的，而是希望你们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去一趟日本，帮我认亲。”

　　“什么？”我闻言大吃一惊，整个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侯院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几个刚刚灰头土脸地从德国回来，怎么又得去日本接着现眼不成？”

　　“稍安勿躁嘛，兰记者。其实你也太谦虚了，我们在德国那段时间的工作，‘组织上’总体上还是肯定的。”侯院长伸手示意我冷静下来，接着又拿起了石川英子寄来的那张老照片晃了晃，“我们现在已经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得到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照片；再加上这三封信、以及俺妈当年的回忆，现在可以断定：沈奶奶就是石川英子和俺妈这对孪生姐妹的亲生母亲了！我们手头上既然有了这么多证据，那这次去日本认亲肯定不会白跑一趟的！”

　　我对此一说没有异议，可又有些不解地问：“现在的通讯设施已经如此发达，你先打个电话、或者通过视频跟你姨妈石川英子联系一下，不就可以直接来个亲人相认了吗？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让我们跑到日本去帮你认什么亲呢？”

　　侯院长摇头叹道：“唉，事情要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怎么，是石川英子那边联络不上吗？”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赶紧开始掐指细算，“从她寄信过来到现在又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按说她今年也该有……七十多岁高龄了！哎呀，该不会是她的人已经……”

　　侯院长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笑着说：“放心吧，日本人活得那么滋润，长寿着呢，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前些日子‘组织上’已经帮我跟石川英子的孙女联系上了，为了方便交流，当时还专门为我配了一个日语翻译呢。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她的孙女不识相，居然一口拒绝了我的认亲要求！一个小毛丫头，她凭什么做得了她奶奶的主啊？”

　　“对呀，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石川英子通话呢？”

　　“据她孙女说，石川英子重病多年卧床不起，已经没有办法直接跟外人接触了。她还说，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奶奶的意思——鬼才相信呢！”

　　“是呀，这怎么可能？当年不是石川英子主动写信到栈海要求寻亲的吗？”

　　“我也这么质问过她，”侯院长气哼哼地说，“可那个小丫头却翻脸不认账，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变化之后，她奶奶现在已经改了主意，不准备寻亲了。”

　　我听后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个日本亲戚嘛，她们不愿认就算了，谁稀罕似的。”

　　侯院长却摇摇头，面带严肃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堂堂一个中国人，怎么能让个小日本牵着鼻子走，噢，她想认就认、她想不认就不认，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听侯院长又把问题上升到了民族尊严的高度，怕她说我是汉奸，也不敢再劝阻她了，只好无奈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侯院长瞪大了眼睛，拍着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她奶奶的这门亲我还就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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