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方没有新的提问和异议了,法官宣布退庭,容陪审团商议。
众人起身退下,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法警带着淮生要走时,始终沉默的淮生突然抓住了空当,出其不意地挣脱开法警,冲到甄意身边,抓起桌子上的钢笔就抵在她的喉咙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法庭里顿时混乱成一片。旁听席上一片尖叫声。
“甄意!”言格瞬间起身,就见淮生一手掐着甄意的脖子,另一只手中的钢笔尖抵在上面。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捅死她!”淮生拖着甄意,用力地叫嚣。
而持枪的警察很快冲进来,瞄准了淮生,身后旁听席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窜。
甄意被他勒得死死的,呼吸不畅,忽然听他在她耳边说:“甄意,对不起。”
她猛地一愣,瞪大眼睛。
“这是杨姿死的时候对你说的话,你没听到。今天,我也和你说一次:甄意,对不起。”
他手中的钢笔刺得甄意的喉咙生疼,说不出一句话来。
“甄意,你喜欢的男人,虽然撒网害了我,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还有你,很谢谢你。但迟了,我已经无法被拯救……”
他掐着她的脖子,不断往旁门拖,贴在她耳边,“拜托,把我的骨灰一半和姐姐放在一起。一半和……”
话没完,他猛地推开甄意,转身就跑。
可他哪里跑的是人多的旁听席,而是一个人也没有的侧门。这是摆明了让警察毫无压力地开枪啊。
甄意浑身骤冷,尖叫:“别开枪!”
可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砰砰”的一连串枪响里。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大男孩倒了下去,趴进血泊里,剧烈地呼吸着,撑着手,很艰难地翻了个身,望向天空。
甄意疯了般扑过去:“淮生……淮生……”
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天空,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幸福的画面,眼睛里有笑意,却流了泪水,
姐姐……俏俏……对不起……下辈子,都不要认识我。
他的眼神,恢复到了一开始之初,甄意见到他的纯净清澈。那时,那个躺在透析仪上的瘦弱的大男孩,面容清秀,揉了揉眼睛,便纯净地对他心爱的女孩微笑,说:
“我也刚醒。”
如果淮如没有杀人,如果淮生没有变成他口中的“过街老鼠”;
如果淮如救了徐俏,没让她死;
如果许茜的父母同意把肾给了淮生;
如果慈善基金会给他们更多的关注和帮助;
如果淮生没有生病;
如果……
没有来由的,甄意突然就想起了唐羽跪在宋依墓前的哭诉:
来的时候,一个一个都好好的,怎么,就都回不去了。
甄意的眼泪直打转,想伸手去阖上那双澄澈的眼睛,可身后被人陡然一扯,下一秒,她被人提起来,撞进一个呼吸不畅而极度紧张的怀抱里。
她被他箍得那么紧,张了张口,唤了声“言格”,眼泪便汹涌地砸了下来。
干净而简约的复健房内,只有一对人在做康复。
“右手握住拉环,调整呼吸,拉一下,不要太用力。很好。”康复训练师的声音轻巧而温柔,掺杂着甄意缓缓的呼吸声,衬得室内更加空旷无声了。
言格插着兜立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甄意做恢复训练。室内很温暖,她只穿了一件T恤和修身运动裤,身子仍是很纤瘦。
T恤的后领口有点低,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背部和修长莹润的脖颈,背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眸去,遮住了眼底纷繁复杂的情绪。
有时,记忆力好真不是什么好事。自两个月前她入院,看到医生给她做的伤情鉴定手骨X光……那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心里就一刺。
一个星期前,她在法庭上拿出来做证据时,旁听席上都有人哭了。
陌生人看着都心疼,更何况他。
那场官司最终以陪审团9票全过的一致票数,驳回了检控方提出的将危险分子甄意收押入精神病医院的诉求。
但同时也指出,甄意必须长期接受心理治疗,且定期做精神鉴定,法庭会派专人负责监督。
那场官司过后,甄意的结案陈词,以及她说的那句话登上了HK众多媒体的头版头条,网络论坛电台全都在效仿她说的话:
“活着,真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但我们都在努力。”
又一次,她成了公众眼中的焦点和奇迹,无数次打破常规绝地逢生的典范。
连娱乐八卦都开始关注她,想挖掘她的私生活,可除了她是个孤儿,外带和戚氏的边缘关系,并没什么大来头。
仍有小报挖出了她中学时代的传奇故事,从初中到高中,追一个男神学长追了3年。据说12年后的今年才在一起,而这位男神学长正是她的心理咨询师外加精神医生。
更有人挖出,原来男神学长就是几个月前在许莫被杀案中代替植物人弟弟出庭的那位绝世美颜。
那段时间,他上古遗风沉静如水的家教涵养,清晰简洁缜密从容的思维态度,短暂的亮相,就叫人探寻好奇了很久。
如今才知,竟是甄律师的恋人。
真真良配啊。
经此一役,甄意成了HK城有史以来最受关注的大律师。也让更多的人群,尤其是青年人开始关注法律法制,开始关心律师这个行业,并开始相信:
不论出身,不论背景,努力,认真和专业,会让你一往无前。
很多大学社会团体公司企业都想请她去做演讲。
但又一次,甄意对案件和法庭以外的事情并不关心,让助理婉拒了一切露面邀请,专心地休息和康复,顺带整理自己的心绪。
她很清楚,在一整年的大风大浪,顶峰低谷后,她最需要的还是反思与静心。
且甄心一直是她心里的阴影。
这些天,她每天早上醒来条件反射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言格的心跳,确定他没有在睡梦中被甄心杀死。
甄意想,如果她的身体和精神都足够强大,应该就可以更有把握抑制住甄心。所以,每天的训练她都格外努力。
只是非常奇怪的是,最近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记忆总是有点儿倒退的样子。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
康复训练师抱着病历记录本站在她身旁,时不时地叮嘱和鼓励:“好的,很不错。手臂打开,往后拉,再做一次背肌伸展。很好。”
“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啦。”训练师把握力计递给她,“测一下。……右手握住,不要心急。好的。”
训练师凑过去一看,笑容满面,“很不错,已经恢复到17KG了。”
“觉得勉强或是疼痛吗?”
“没有。”甄意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继续加油。”
“谢谢。”甄意把握力计还回去。
言格迈开腿走过来,从兜里抽出手,把夹在手臂上的大衣展开,给她穿上。
甄意忍不住笑:“不用啦,现在我自己可以穿了。”话这么说,却还是顺从地让他给自己穿上了衣服。
走出复健房,甄意不经意看了眼手表,轻声嘀咕:
“时间刚好,去看淮生,今天是他头七呢。”忆起淮生死前清澈的泪水,她心里堵得慌,想起什么,声音更低了,
“顺便……也去看看杨姿。”
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
墓地里没什么来访的人,举目望去,只有几长排深黑色的骨灰墙和大多已经枯败的鲜花,萧索而凄凉。
气温有点低,风也大,甄意下意识地裹紧大衣。
言格牵着她的手,拿着几束花,走在她旁边。两人很快找到了淮生的骨灰格子,小小的一个,贴着他的照片,黑白色让他的脸庞看起来愈发干净清秀。
他原本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旁边就是淮如。
巧的是,他头顶上,便是徐俏。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女孩正冲甄意甜甜地笑着。
甄意又看了一眼淮生那已定格成黑白的照片,心想,有她们两个在,他应该是可以安息了。
她在骨灰墙上找了好一会儿,依次看到了唐裳和宋依,一瞬间,便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再想想其他人,崔菲,许莫和许茜,他们葬进了有钱人的墓园,而林涵,沉睡在烈士公墓。
过一会儿,又看见了杨姿。
甄意想起淮生的转告,说当时,甄意和甄心斗争着,不肯杀杨姿,晕了过去。而杨姿死前哭着说了声“对不起”。
现在,照片上的杨姿干干净净的,漂亮极了。抿着唇,淡淡地笑着,没有恶意,没有迷茫,也没有仇恨。
为什么,人要等到死后,才变得纯净透彻?
曾经,亲如姐妹;曾经,渐行渐远;曾经,分道扬镳;曾经,反目成仇;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绪,亲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厌烦,憎恶……一切都烟消云散。
连伤感都没剩下。
甄意没什么可告别的,待了一会儿,就挽着言格的手一起离开。
走了几步,和一个带墨镜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甄意不禁止住了脚步,那是报纸上和正统新闻里常见的熟悉面孔,听说最近仕途很顺。
只是这世上,只怕没几个人知道,多年前,他和他怀孕的夫人利用一个少女的好心,把她囚禁做了**;更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多年后,这个臭名昭著的杨姿,会是他和那个被囚少女生下的女儿。
郑颖,杨姿,两个女儿都死了,死得声名狼藉,这算是他的报应吗?
言格察觉到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明白了,却无言。
甄意戴上墨镜,跟着言格一起离开。
时近年关。
司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甄意带着爷爷和言格送她去机场。
新年的第一个月没剩几天,过不了一两个星期,就要过年了,司瑰要回家去陪父母过春节;最近因她逮捕卞谦有立功,警署给了她不小的奖励,外带不短的假期。
甄意帮着她换登机牌,尽力地宽慰:“多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这次你身体受的累不轻,回家了有妈妈照顾,好好补充营养,好好养身体,这样肚子里的宝宝才会健康啊。”
转身挽着她的手,又道:
“还有,你放宽心。医生说,宝宝现在很健康,营养和发育主要在后几个月,你别担心。要赶紧给宝宝补充营养。”
司瑰见她絮絮叨叨的紧张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甄,从来没发觉你这么啰嗦。”
甄意见她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便道:“阿司,我是宝宝的干妈,你可要把它照顾好哦。等你过完年回来,我要检查的。”
“你又不是医生,检查得出什么?”司瑰白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好了,真不用担心我。甄,我会好好的。”
甄意知道分寸,便没再多说什么。
这次,和司瑰同行的还有卞谦的父亲和卞谦家的保姆。老头子身体不好,由保姆推着坐在轮椅里。
老人家癌症晚期,没几个月可以活了。司瑰说要带他回家一起过年。
甄意望着三个人消失在安检口,有些感慨。
想起接司瑰出院的时候,她状态好得像没事人一样,说:“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况且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家伙,我要努力过得更好才是。”
甄意守在原地,静静望着。心想,她家的阿司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如果是她,她爱的人和自己站在对立面,她是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的。
司瑰排队进安检门后,还回头对她招了招手,含着笑。
甄意这才放下心地转身。
爷爷没乱跑,乖乖坐在椅子上吃饼干,快过年了,甄意时间宽松,便时刻带着爷爷了。目光往旁边挪,言格端端正正坐在爷爷身边,始终默默无言。
甄意一屁股坐去他跟前,感由心生,道:
“阿司好坚强。”
“嗯?”
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如果换作是我,如果你出了事,我会疯掉的。”才说完,心里一个咯噔,准确是,会是甄心出现,彻底占据这个身体吧。
甄心……这是她心里一直的隐患。虽然她相信自己,相信言格,相信甄心再也不会出现,可这个人格毕竟存在,总觉得像安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三者,定时炸弹。
万一哪天控制不住爆炸,伤得最惨的,便是离她最近的人。
一想到这儿,甄意有些头晕,不知道为何,这几天只要一思考什么事情,脑子里就变得混沌模糊。她想,是不是这次被囚禁虐待太久,后遗症持续太长时间了。
她撇去心里的不痛快,重复了一句:“阿司好坚强。”
“是因为有了孩子。”言格淡淡评价,“不然,她早就垮了。”
“应该是。”甄意忧愁地蹙眉,“还好卞谦家那么有钱,孩子的抚养费不用操心,算是一点点安慰吧。”她想起什么,问,“言格,卞谦没有死,他会不会再回来?”
他只说:“渺茫。”
甄意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言格见没事了,准备起身走,可甄意却赖在椅子上,四处张望。
“等人?”
“还要送个人。”甄意眼神到处飞,就是不看言格,“学长要飞英国。”
“哪个学长?”他淡定地问。
“……”甄意揪着手指,声音又细又小,“不是只有一个学长么……”
言格平静地“哦”了一声,问:“如果今天没有送司瑰,你会一个人来送他?”
“怎么会?”甄意把他的手臂箍得紧紧的,“我还是会和你一起啊。”
“你觉得我会和你一起送他。”
甄意愣了愣,道:“我说和你一起,意思是,你来我就来,你不来我就不来啊。”
“……”言格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甄意又嘀咕:“学长说,他辞职了,要去英国定居,去和他爸爸,其实就是他伯父,住在一起去。”
言格一听,问:“去英国定居?”
“对啊,”正说着……
“甄意!”尹铎从身后走过来,打招呼;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装,看上去清爽而有朝气,手上没拿什么东西,登机的证件行李都有一旁的专人负责。
看到言格在,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却也没说什么。
言格只颔了一下首,表情比以往友善。
尹铎一开始有些许奇怪,后来明白了,估计是甄意跟他说他要去英国“定居”了。
甄意想起学长这一年对自己的照顾,还是有些感慨的:“去英国就不回来了吗?”
“偶尔会回来看看吧。”尹铎道,说话时,带着一贯和煦而有度的笑容,“我爸年纪大了,需要人陪伴。移民去英国,照样可以去做检察官。哈哈。”
他爽朗地笑,“放心,如果遇上什么值得学习的案子,我们切磋切磋。”
“好啊。”甄意很兴奋。
言格:“……”
尹铎临行之前,又躬身看着爷爷,和他打招呼,眼睛里亮光闪闪的:“爷爷,我走了。再见。”
爷爷抬头看他,没有笑,也没有像老孩子,点了点头:“再见。”
空姐说VIP贵宾可以登机了。
尹铎立起身,沿着落地窗走向登机口,他拿着手机贴在耳边,望着窗外的停机坪,眼里带着一丝平静安逸的笑容:
“观察者报告:实验圆满结束。损失数:一位boss组长被捕。”
挂了电话,他心情愉悦而平和。他的生活要迎来另一个崭新的契机了。去世界另一个地方做检察官,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他很期待。
他一直记得,他要做那个抓坏人的人。
飞起起飞时,他盖上毛毯,安然睡了。几秒后,缓缓睁开眼睛,望了一眼这座渐渐变成缩略图的繁华大都市,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HK,再见!
送走尹铎,走出机场,甄意后脑勺又痛了一下,脑子里又有些模糊不清的感觉。
言格注意到了,问:“最近是有哪里不太舒服吗?”
“哦,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就觉得好像有点儿累的样子。”
她满不在乎的,打起精神,道,“快过年了,这个星期忙完工作室的事情,我就给大家放假,我也该把爷爷接回深城去过年了。”
言格拉开车门,和她一起把爷爷扶进车里,问:“就你和爷爷两个人?”
“对啊。”她眼珠转了转,特活泼开朗,“听上去好像很凄凉哦,但是不会的。我和爷爷两祖孙可搭调了,两人待在一起,可以快快乐乐玩好久的。”
“哦。”言格并没多说什么了。
她总说,她是那种一个人也能玩得很high的女孩。
他没什么表示,甄意也不往心里去。
她知道言格的个性,是不会邀请她去他家过年的。没结婚的女孩子放着自家的长辈不管,跑去男人家过年,自轻而不妥。
他不会不顾她的声誉。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除夕这天,深城天气温暖,阳光灿烂而不刺眼。
甄意早就请钟点工把8年前曾经住过工厂旧房子打扫好了。
但长久不住人,甄意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房间好好布置装饰了一番,床单地毯沙发垫也都换了新的,害她大出血不少。
好在她现在是大律师,赚钱比花钱还容易。
一整天,她在整理屋子,爷爷也拿着洒水器在阳台上浇花。祖孙两人,时不时召唤一声,是不是对话几句,倒也觉得惬意。
到了晚上,送除夕外卖的小哥儿拎着一大堆美食进门时,小小的房子已经拾掇得整洁而温馨。
甄意饿得饥肠辘辘,把餐馆的除夕年夜饭套餐摆上桌,一盘盘色香味俱全,全是大厨的手笔。她得意地自夸:
“爷爷,我是不是很聪明,做饭多麻烦呀,还是直接买的好吃。”
“嗯,好吃好吃。”爷爷抓着叉子,往嘴里塞鲍鱼,笑眯眯地点头。
乳白色的日光灯下,老人家鬓角的碎发像闪闪的雪花,银丝丝的。
甄意见了,心里有些感慨。她最亲的爷爷,老了。
小时候,和他一起住在这间房子里,和姑妈表姐四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老头子吃得很欢乐,甄意起身,悉心地给他系好餐巾,拿纸巾擦擦他嘴角的油,又给他盘子里夹了好多蔬菜,叮嘱:“爷爷要乖,别光吃肉哦。”
“知道知道,吃蔬菜吃蔬菜。”爷爷乖乖地应答,揪起一只西兰花冲甄意晃了晃,然后放进嘴里。
“爷爷真听话。”甄意摸摸老人家的银发,又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儿鲜榨核桃汁,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了一度。
里边是爷爷最喜欢的戏曲春节晚会,京剧名家们正在唱演: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甄意啃着排骨,忍不住跟着嘤嘤呀呀地哼唱起来:“……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七万八绕的,还真唱出了那么一点点袅袅的味道。
哼到一半,顿住。
她摸出手机,装作无意地看了一眼,21:14。没有未接来电,却有一大串的未读短信,全是群发的恭贺新禧。
没有言格的。他的性格,当然不会搞这些玩意儿。
唔,没有惊喜……
嗯,言格家肯定很热闹,大家都在玩儿吧。
她一点儿不失落,轻轻吸一口气,收起手机。见爷爷的餐巾脏了,给他解下来,重新换了一张系好。
爷爷吃饱喝足,跟着电视里的人唱起了戏曲。甄意也抱着水果盘,歪在沙发上和爷爷一起哼唱。偶尔往自己嘴里塞一瓣橘子,偶尔往爷爷嘴里塞一块苹果。
小小的老式的电视机里,京剧越剧黄梅戏花鼓戏秦腔豫剧……爷爷全都会唱,甄意也能跟着胡七胡八地哼几声。
爷爷唱一句,她也不管下一句曲调对不对,就大胆地接过来唱。
祖孙俩其乐融融,乐乐呵呵,时间竟也就不知不觉流逝了。
才到10点半,爷爷就要睡觉了。
甄意打水给爷爷洗脸洗手洗脚,把他安置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后,想起什么,问:“爷爷,你记不记得一个叫卞谦的人啊,他是你的学生呢。”她想起,曾经有一年,她和爷爷在卞谦家过过年。此刻,她有些想念那个大哥哥了。
“不知道。”爷爷闭着眼睛,不满意了,“我要睡觉。”
“好好好。”甄意原本就没打算问出什么,掖了掖爷爷的被子,“晚安哦。”
走出房间,狭小的客厅安静而又灯光朦胧。她独自把餐桌茶几收拾干净时,已经晚上11点了。关掉叽叽喳喳的电视机,房间陡然陷入一片安静,便可以清晰地听见外边的世界开始响起礼炮声。
抬头一看,窗子外,城市的夜空升腾起了灿烂的烟火。
好漂亮。
甄意走到阳台上欣赏了一会儿,又摸出手机,祝贺的短信堆成了山。搜寻一下,还是没有言格的。
她耸耸肩,准备先给司瑰打个电话,才找出名字,没想司瑰的电话就过来了。
这样的默契让甄意瞬间开怀,接起来,欣喜道:“阿司,好巧哦,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
“切。少来,明明就是把我忘了……”司瑰也笑着,和她聊起来,“……甄,我这里下雪了……”
两人絮絮叨叨讲了快半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手机又亮了,这次是尹铎的,从遥远的英国送来祝福。
接着江江,戚勉,唐羽他们都打了电话来,甚至连戚勤勤都发了一个“甄意,新年快乐”的短信。
和戚勉讲完电话,这次是快到零点了。
烟花爆竹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她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空渐渐被色彩斑斓花式繁多的焰火点亮。
满世界璀璨的礼花,美得惊心动魄。
她搬了小板凳,一个人坐在这灰暗的小楼上,欣赏着夜景,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起刚才戚勉在电话里说的话。
他说他觉得她很酷。
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外界因为对她的关注和喜爱,开始关心她“诡异”的两个人格和精神状况,甚至有很多年轻人说她这样很酷。
但甄意知道这一点儿都不酷。
现在她也知道,以往,并不是姐姐甄心在拯救她。而是她在拯救甄心,拯救自己,一次,又一次。
以后的生活,都要时刻打起精神,和她对抗。
夜空中密密麻麻的彩色焰火漂亮得令人惊心,她的心被铺天盖地的美丽震慑得一片安宁。
快到零点了,她才不想听外面的人喊倒计时。
甄意站起身,去了洗手间快速地洗漱完毕,裹着浴巾准备上床睡觉。才关掉客厅的灯,老旧的木头门上却传来轻轻的三声叩门。
在喧闹的子夜时分,在一世界的烟花爆竹响声里,竟透着说不出的幽深和清润。
甄意先是吓了一跳,心也跟着“咚”一下,立刻又紧张期待起来,揪着浴巾,缓步走到门后,隔着夜色,小声问:“是言格吗?”
屋外的烟火爆炸声达到了顶峰,守岁的人们狂热而兴奋地倒计时:“10,9,8……”
门那边的人顿了一秒,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是他没错。
世界还在噼里啪啦地叫嚷:“6,5,4……”
甄意的心瞬间狂跳起来,欢欢喜喜地打开门,迎面便撞上他如画温润的眉眼。楼梯间里没有灯,只有烟火渐明渐暗的光在他脸上闪烁而过。衬得他的轮廓愈发深邃,像从天而降的王子。
焰火与喧嚣到达顶点,除夕夜在一瞬间流逝而过:“……2,1……!”
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惊又喜。满世界喧闹的烟花声里,她也不怕吵到才睡的爷爷,忍不住喜悦,近乎尖叫:“你怎么会过来?”
他低头,拦住她柔软的腰身,低低地答:“有点想你。”
不止是有点儿。
坐在人群里,越是热闹,越是想她。
想她一定会在这样举家团聚的日子里觉得孤独寂寞,想她一定会巴巴地盼望快点儿过完年就可以见到他了。
原本,他就是她的家人。
听他这样淡然而克己地说出“想你”,甄意心里又酸又暖,快乐得差点儿涌出眼泪。她埋头在他脖颈间,小声嘀咕:
“开车过来要两个多小时吧,是不是累了?”
“没有。”他见她这一瞬间如此黏人,觉得是来对了。
说话时,不经意就带了淡淡的笑意,平实道,
“只是来见你的路上,一路空旷无人。街道很宽,天上全是焰火。我想,如果你在,肯定会很喜欢那样的美景。”
一瞬间,莫名地,她真想扑进他的心里去。
她小心翼翼关了门,给他指了指爷爷的房间,示意爷爷已经睡着了。两人在黑暗里牵着手,轻手轻脚地去到甄意的房间。
言格进门时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声问:“过了这么多年,房门还没装上啊。”
甄意忍不住笑了,眼珠一转,踮起脚尖道:“衣柜还在,要不要钻进去?”
他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很浅地弯了一下唇角,没做声。
他们长大了,钻进去太困难了。
甄意的床还是当年的小小少女床,又短又窄。言格个子太高,只能侧身蜷着睡,把她搂在怀里紧紧贴在一起。
她觉得异常和暖,缩在他怀里,脸上满满的洋溢着幸福的笑。她的快乐总是张扬而不掩饰,所以,即使是黑暗中,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她的笑意。
还感觉到……
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他低眸,看见窗外的彩色烟火光此消彼长,映她清澈的眸子里,像千变万化的琉璃。
“甄意……”他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道,“你的房间没有门。”
“没关系。”她说悄悄话,很乖乖地商量,“我可以忍住,不发出声音。好不好?”
“……”
“这里是我长大的房间诶,你难道不想在我的床上嘛。”
“……”
言格呼吸微沉,良久,缓缓道,“甄意,你……”
“嗯?”
“你的床不是很牢靠,可能……会响……”在夜里低低地说出这种话,他的脸不经意泛红。
她静了几秒,却很轻地笑了,凑到他脸颊边咬耳朵:“可这样觉得更带感了怎么办?而且,外面还在放焰火呢,可以遮盖掉动静。”
“……”
可她说完没一会儿,天空密集爆发的礼花就渐渐消沉下去,近在咫尺的爆竹声也变得稀稀拉拉而遥远。
夜空回归黑暗,世界重入静谧。
她偷偷地笑了,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言格,我们生个小孩子吧。”
夜里,这样的话太蛊惑人心了。
言格缓缓闭了闭眼,不知道为何,夜里分明清凉,他却觉得发热。
这个房间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叫他不太能受控制。
安静而宁谧的夜里,两人小心而谨慎,缓缓地,无声地亲密着。
除夕的夜里,温暖,轻柔,万籁俱寂。
甄意软在言格怀中,还沉浸在片刻前的迷醉里,意识不太清。
她靠在他胸前,手指习惯性地攀着他微微汗湿的手臂,忽然忍不住,就幸福地笑了:“言格?”
“嗯?”
“第一次觉得过年好幸福。”她闭着眼睛,像在梦呓,“以前,每次过零点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一个人看别人家放烟花,然后自己爬上床睡觉。唔,今天有人和我一起睡。”
她吃吃地笑了两声,觉得很满意了,树袋熊抱树枝一样手脚并用地搂住他。
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好睡觉。”
“唔。”她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过了不知多久,又想起什么,一下子醒来:
“言格。”
“嗯。”
“言格,我们生个小孩子吧。”
“……”他善意提醒,“你刚才说过了。”
“可你都没有回应我。”她瘪嘴。
“……”没有回应?那刚才他们在做什么?
嗯,言语上的回应?
他说:“我们当然会生小孩子。”
她开心地笑了两声,又乖乖睡了。但不过几秒,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好奇:“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自闭症?”
“……”他觉得,在这种时刻有必要纠正一下,“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和言栩患的是阿斯伯格综合症。”
“什么什么?”
“阿斯伯格综合症。”他平和地重复一遍,“一种罕见的自闭症,患者通常……”他不太擅自夸,“嗯,……智商很高。”
甄意明白了,她之前查过资料,知道自闭症的人,大多数是有智力发育问题的。那时她还觉得言格这种情况真是奇迹,如今才搞清楚,他们有更专业的一个分类。
她默默想了想,说:“你这个病好酷。”
言格:“……”
“不像我的病,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甄意不太满意地咕哝,“多动症的孩子好难教养,而且如果还有人格……”
她没有说下去,心里突然像是被谁狠狠扯了一下,痛得发麻。
她一直认为有病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努力克制就好了,她想和言格在一起,就一定要和言格在一起。可……孩子……
她闭了闭眼,竭力压抑住内心突然翻江倒海般的绝望,做成轻松的样子,道:“你要是娶我,是在拿你的小孩冒险。”
他下意识搂紧了她的身子,只道:“是我们的小孩。”
甄意心里一磕,像被温暖撞了个满怀,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那也不该。”
“如果你担心,觉得有心理压力,我们可以不要小孩。”言格侧头,嘴唇碰上她的耳朵,说得很平淡,像再寻常不过的事,“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很好。”
她狠狠愣住,埋头在他的怀里,泪水绝了堤一样往他胸口涌:
“言格,我永远不要离开你,绝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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