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以从骆南那里得到真相,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证人。
陈进才是。
可是陈进无心,或者说没有能力告诉他们真相。
尽管所有人都看得出冯耀阳和他的冯氏集团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摇摇欲坠。但老实又固执的陈进,却始终恪守着他旧社会仆人对主人一样的忠诚,不肯对警方说一句冯耀阳的坏话。哪怕是那些他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口对冯眠说过的事实。
罗浩想起罗丽第一次来审讯室时,曾说过冯眠如何聪明,又如何洞察人心。他记得罗丽说起冯眠时语气里的羡慕和恐惧——而正是那种恐惧,让她后来走上极端……
此刻再想起罗丽的话才意识到:虽然冯眠的聪明他早就领教过;但她洞察人心,甚至掌控人心的本事,直到此刻才开始切身体会——
陈进这样的人,连最善审讯的老警察都撬不开他的嘴,却唯独对十五岁病恹恹且性格也并不招人喜欢的少女冯眠坦诚以待。
这种对比,实在不能不令人对她心生寒意。
不过,陈进的严防死守并非全线密不透风。在冯眠交代过的那个名字上,他并没有坚持沉默,而是极艰难却配合地描述起唐宫那晚的回忆,说他怎样开着老板那辆迈巴赫把对方接来……
“等等,只有接来,没有送回?”丛明晨机敏地发现他话里的漏洞。
陈进咽了一口唾沫——但很难说是被抓到撒谎。因为他平常就极硌涩,哪怕被打断时说的是中午吃了什么,他也会有这种反应。
总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在不算短的沉默之后,终于又鼓起勇气继续说:“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在楼上休息,一直到罗丽喊我来送他们……”
“他们?”丛明晨不依不饶,致力于把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他们是谁?”
陈进局促地回答:“老板和曹女士……”
他的局促给人一种感觉:冯耀阳和曹红卉就像古代的帝王夫妻,普通人提到时皆要避讳,而绝不能以平常说话的语气大喇喇地说出来。
而且,明明他的答案简短又确定,但他的语气却十分犹豫。尾音拖拖拉拉,像是没想好要不要结束,什么时候结束。还总不确定地看罗浩和丛明晨的脸色,像是等他们宣告结束才能结束。
对于他这种拖泥带水,丛明晨是等不及的。她甚至没有体会到他语气里的谨小慎微,而只顾表达自己的沮丧,直接道:“好吧。”
这种不满意令陈进当即萎靡了一下。
而这一切都被罗浩收进眼里。但他一如往常,默默观察,一言不发。
丛明晨无知无觉地继续发问:“那时间呢?你什么时间送他们走的?”
陈进继续用他粘稠的声音和语气回答:“十一点多,快到十二点的时候……”
罗浩暗中回想,这倒跟曹红卉自己交代的时间吻合。
随即又听丛明晨迫不及待地问:“那那个大人物呢?他什么时候走的?没跟你们一起?没用你送?那是谁来接的?什么车?”
面对她这么多问题,陈进头上不停冒汗,为难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没看到他吗?如果他那个时候还留在唐宫没走的话,不会出来跟冯耀阳告别吗?你确定没看到他?”
陈进只管摇头。又因为被质疑,声音低了很多,头也低下去,嗫嚅道:“没有,我没看到他……”
“哼!”
丛明晨不满地哼了一声,眼神犀利地盯着他。陈进的头更低了,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停搓手,像回答不上老师问题的学生,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在灯下亮亮的,让人看着都替他发慌。
丛明晨替他道:“所以那之后你就回去了,可是回家后却想棠棠想得睡不着,于是就借跑步的名义又回到唐宫……”
像是故意的,她音量明显升高,一字一句地反问:
“取她的骨灰?”
陈进颤栗了一下,手上立马落上泪,然后被他无声地搓进手心。
罗浩突然于心不忍。
他干了十几年刑警,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经过,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从来没想过会对谁不忍。而就算不忍,也绝想不到会是对陈进,对这样一个……
窝囊的中年男人。
但也很容易理解:丛明晨年轻漂亮有前途,浑身上下都是生机勃勃的干劲。而坐在她对面的陈进,离婚,丧女,四十多岁了还是一副老实又窝囊的样子。而且表里如一。
更可怕的是,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十年里,他的这种境况只会更糟,而绝无变好的可能。
于是,这种人到中年的绝望,这种阴沉和死寂,在丛明晨这样一个在同龄人里都称得上明朗生机的年轻女孩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清晰,而又残忍。
罗浩想:对任何一个进入中年的人来说,这都是再心酸不过的场景。
尤其是,陈进一味低头,任眼泪从肩膀抖动中掉落,然后马上被他搓进手心。
而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就好像,这种无声已经伴随了他大半辈子。他的生存哲学就是无声。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他早就忘了如何发声。
这实在是,人活一世最悲惨不过的事了。
只不过丛明晨还太年轻,没有阅历,所以对这种对比里透出的残忍看不出罢了。
但罗浩不同,他已经人到中年,又在刑警队干了十几年,见识过种种悲惨,而近来对这种被生活强奸的无力感尤为敏感。
尤其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陈进忍受这种折磨,对他自己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他仿佛能体会到从陈进角度体会到的侮辱。可能他毕生都在承受这种侮辱,无论老婆变心,还是女儿惨死,这种基调一直没放过他。
这个事实,实在是叫人难过。
罗浩叫停了审问。
丛明晨没问为什么。尽管她意犹未尽,且对罗浩突然的情绪低落丝毫未有觉察。她没有异议的原因只在于:在她的角度,她知道就算再问下去,也难有什么收获。除非冯眠出面。或者冯耀阳彻底倒台。
在她看来,陈进身上有一种惯性,被奴役的惯性。那实在是在现代社会中很难看到的东西。
冯氏集团大厦将倾。
冯耀阳最先嗅到这个气息,是冯眠在“糖豆图书馆”对他说的那句话。对,并非唐宫和骆军的那句,而是她冲着直播镜头对他说的那句,所谓十一年前东西的那句。
其实十一年前的旧事并不能令他恐惧。真正让他有所触动的,是他十五岁的女儿竟然能挖出他十一年的旧事。
而且竟然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告诉他。那种隔空面对面,仿佛宣战一样的方式!
他知道这个女儿聪明。虽然不喜欢她的性别,但一想到那样聪明的脑瓜得自他的遗传,无人处时,他还是真心高兴过那么几回的。
可是,一旦发现那种聪明用到自己身上,就太恐怖了。
没错,正如他所说,唐宫的事情不可怕,十一年前的事情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有一个这么聪明的脑袋正在挖你,而你却不知道她已经挖出多少,什么时候挖的。
冯眠是他生的,她的聪明遗传自他,所以他比谁都清楚:没有十足成功的把握,她绝不会以那种方式对他宣战。不,事实上那不是宣战,而更像——单方面宣布他的失败。
他不能接受。
作为冯耀阳,他绝不能接受,所以要走,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可竟然在机场被扣下!
其实被扣下也无妨,但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这样一场失败的出逃中,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害怕。要知道,他可是冯耀阳,是D市叱咤风云、人人都要叫一声“首富爸爸”的冯耀阳!竟然会对一个十五岁、豆芽菜一样的女儿,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生出畏惧……
这是第二个讯息。
而第三个,就更直接了。
在最近的一次市高官会上,有一位委员因为临时车辆故障迟到了二十分钟。迟到的那位委员当然不是唐宫的那位,也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位。只是,后来修理工在发动机箱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唐宫案是谁干的?
这种小学生一样的诘问语气,在他听过骆马湖的事情经过后,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谁——赵波澜。
只有那家伙才干得出这种事。
而事实上,那家伙竟也并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否则就不会用手写字条,又在末尾处大喇喇画那朵浪花,那朵警方早就留底的浪花。
冯耀阳想:赵波澜未必不知道收到他信息的委员与唐宫和十一年前的事都无关。有关无关他其实都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传达信息。甚至越无关的人收到才越好,否则怎么能扩大影响力?
果然,在那位委员拿到纸条之后没几天,唐宫案又被督促了。并且上面一再强调: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紧接着,他唐宫的那位朋友,就被“配合调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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