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一片熟悉的竹林,远远又见到了青瓦白墙的秀雅道观。这一次观内并非无人,有两位年轻女冠在门外扫着落叶,将路中间因潮湿而出来的那些蚯蚓蛞蝓一一捡起移到两侧的草丛落叶之上,以免被香客踩死。
掌柜带着重六走上前去,工工整整地给两位女冠施了一礼,“二位仙姑,在下祝鹤澜有礼了,敢问九鸾仙姑可在观中?”
那两位女冠其中一位说道,“姑姑自是在的,但她一向不见香客的,请问施主有何事?”
“烦请仙姑通传一声,我是她的旧识,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祝鹤澜说着,又深深一礼,微微一笑那白玉般的脸就好像会发光一样。
另外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冠甚至低了头红了脸,低低跟她姐姐说了句什么,便跑进门通传去了。
重六暗叹,掌柜乱放桃花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少倾,刚刚被关上的墨绿色观门缓缓打开。那门后盈盈立着一位女冠,水田长袍迎风飘摆,青色巾帼那长长的丝绦替代了她被绾住的长发,在身后轻灵舞动。
重六一直都以为,古往今来那些书本里描写美人的诗句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看到她,他才知道原来那都是写实的白描……
她比一般女子要更加高挑,却并不瘦弱,如一株铮铮傲骨的净莲。她的皮肤红润而通透,光线仿佛能够透射进去,在里面散发光辉一样。她那线条优美的桃花眼、高挺微翘的鼻子、不点而红的丰润嘴唇……她的美并不是最标准的,也毫不娇弱可怜,却一下就可以直击人心,烙印在人的印象里,令那些画卷中杏眼樱唇千篇一律的标准美人相形见绌。
重六忍不住“哇………………”了一声,嘴巴张大说不出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形容:倾国倾城。
女冠看到他的反应,抿嘴而笑,视线落在了掌柜身上。
掌柜满意地微笑着,仿佛十分欣慰似的,徐徐作揖道,“九鸾仙姑,你气色好多了。”
九鸾仙子?!
重六回想起两天前那个晚上黑纱覆面,从纱下还探出了古怪触手的太曦的师父……
两天而已,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这就是九鸾仙子原来的样子吗?
拥有这样美貌的天之骄女,却被迫以溃烂变形的面容活了大半的人生……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这种落差的?
九鸾手中拿着上次见过的浮尘,走下几级石阶。不仅仅是重六,就连周围经过的几个女冠都看傻了。
想来九鸾仙子这些年来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蒙着面,这些弟子从未见过她的原貌。
她来到掌柜面前,双手作揖,深深一礼,”多谢掌柜成全!“
掌柜忙做出扶她起身的动作,但手小心地悬在半空,并未真的触碰到她。重六暗暗佩服掌柜礼数的周到,“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仙姑折煞我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国师听柒曜真人讲道,你不去么?”
“道场太过喧嚣,我不喜。我想等到法会结束。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些年,多等一时片刻也不打紧。”她说着,眼神却低敛下来,仿佛有几分不确定的退意似的。
掌柜施施然道,”你废了这么多周折,牺牲那么多,现在却因为一点患得患失就放弃了么?“
九鸾没有说话。
掌柜轻叹道,“其实,我肯与你做这单很可能会给我惹来祸患的生意,并不是真的是因为感动于你的痴心。你本是翱翔天空的鸾凤,我不忍看你蛰居一生不得舒展。现在你终于拿回了你丢失的东西,可以再次掌控你的人生了。见他一面,也不过是给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交代和了结,把困扰了多年的话说清楚问清楚而已。”
九鸾听掌柜一席话,似有所悟。她点点头,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坚定,“感谢祝掌柜的提点。既如此,我现在便去吧。”
重六听着,掌柜这是想撺掇九鸾仙子去打断国师和柳盛的会面?
他跟在掌柜、九鸾仙子和太曦等跟随九鸾的弟子身后走着,开始琢磨起整件事。原本柳盛上山,掌柜根本没必要跟着。按照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也不该这么在乎九鸾仙子有没有见国师。还有那松明子,明明他师兄今天第一次讲道,他却跑到客栈里去干什么?
难道……掌柜想利用九鸾仙子来……拖延时间?
松明子在客栈里到底做什么呢?
掌柜说松明子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关系……而徐寒柯这次来摆明是想找他的麻烦的……
掌柜不会想趁机弄死徐寒柯吧?
可若真是如此,他只要不管徐寒柯让他被那些虫子吃空就好了,这到底是是在搞什么名堂?
重六摸着下巴,越想越觉得掌柜好像有点……阴险……
那这一切中,自己又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掌柜老是要带着他?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好奇”怕他捅娄子?
还是怕他留在客栈坏事?
指尖痒痒的。重六抬起手右手,看到食指指甲下面那块凸起好像……更长了?
不仅如此,就连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下面也开始出现了类似的肉芽状凸起。
重六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这到底是……
“六儿。”掌柜忽然在前面叫他。他只好加紧脚步跟上去。
这一路上,有九鸾仙子在前面走,原本挤得连针都插不进去的人潮竟自动分出一条宽阔大路来。这超世的、从内而外的美丽果然是很有威慑力的,再怎么不通规矩没有教养的人也不敢任意造次。
他们跟在九鸾仙子身后长驱直入,在向一名方士打探到国师的去向后,一行人便没有进三清殿,直奔后面不对香客开放的静思堂。
当九鸾仙子推开门的时候,屋内正对面而坐交谈的两人转过头来,却正是国师和柳盛。
国师当场便愣住了,仿佛全身都被施了定身术。
柳盛看到掌柜和重六后,也呆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出现在此处,而且还是跟着这位神秘美丽且一看就身份地位特殊的女冠。
“九鸾……”国师呢喃道。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九鸾还会以当年那风华绝代之姿站在他的面前。
只是那嫁衣……
“梦骷哥哥。”九鸾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些生疏,又仿佛有些怀念。
两个人面面相对,时光仿佛定格,一时谁也找不到话说。
柳盛在两方人中间看来看去,眼神焦急。他刚想说话,却见九鸾仙子忽嫣然一笑,如凛冬将尽春花盛放。她望着梦骷,盈盈一礼,再站起身来时,目光中的痴然已经沉淀成了平静。她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支典雅的梧桐木飞鸾簪。
”梦骷哥哥,此物乃当年你取昆山梧桐木亲手所制,这些年……我时刻未曾离身。如今,便还给你吧。”
梦骷国师看着她手中之物,愧疚、躲闪和沉痛之色在他的双眼中徘徊。他的声音也不再平稳,“九鸾……你是如何……”
”如何得回了我这张脸吗?”九鸾冷笑道,“梦骷哥哥,你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当没有得到梦骷的回应,九鸾便徐缓地诉说起来:
“以前,当我还拥有这张脸的时候,我也以为容貌不过只是皮囊,早晚要腐坏的。我拥有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美貌,却从未将它当一回事,因为我以为我在意的那些人,比如你,看见的是我的性情,我的能力,那些我身上可以持续的更久的东西。我以为你和天下大部分的男人不一样。
让夭宿蛾祖寄生的时候,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同意了。因为和天下安危比起来,我牺牲一点小小的美貌算不了什么。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以为我做了这件事,救了天下苍生,会得到所有人的感激,会像所有的巾帼英雄那样被史书永远铭记。
福泽苍生,名垂千古,一直是我不曾示人的野心。
但我错了。
当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再美了、不再年轻了,人们不会管我付出了什么换回了什么,他们只能看见我的外貌,只在乎我的外貌。那些曾经为了看我做法千里迢迢来供养我的居士们渐渐都不再出现,仿佛我讲的道法都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让他们’顿悟’,我的道场也不能再让他们觉得’清净出尘’了。
就连青冥派内,所有人都在传我变成了怎样丑陋可怕的样子,甚至开始有传言说我的性情也因为容貌日渐丑陋而变得越来越差。他们诬陷我虐待弟子,说我嫉妒年轻漂亮的弟子而故意苛责她们让她们做粗活累活,将空穴来风的谣言传得有声有色。还有人说我的’病’是会传染的,凡是女弟子要是离我太近了,早晚也会变得跟我一样丑陋。
他们说得多么’有道理’啊。那些听信谣言的人们说,不管我做过多么伟大的事也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就要承担后果;他们说不论我有什么样的丰功伟绩,皇帝该嘉奖的也嘉奖了,现在苛待女弟子显然说明我人品不端,自私又卑劣,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应该被从青冥派逐出去。
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很多女施主背后议论我,说一个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偏偏要去装什么英雄,现在又老又丑,后悔也来不及云云。
不论我的几名弟子怎么替我说话,他们都说她们是受我威胁,或是她们也是一丘之貉。没有人再敢拜我为师,就连我的弟子们也受到牵连,被其他弟子孤立。就连我的师父,曾经以我为荣的师父,也委婉地告诉我不要再抛头露面。
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以前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年轻、有一张好看的脸。我曾经以为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原来是我的所有价值。
那些传着闲话污蔑我清誉的人或许并非恶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我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他们只是随口一说,就这样毁了我的一切。而我甚至不知道要找谁去算这笔账。
现在我的身边,也只剩下太曦一人了。人们虽不再议论我,但也已经将我遗忘,我闭门不出,每天腐朽在黑暗里,忍受着夭宿蛾祖的折磨,好像是把自己埋进了坟墓里等着慢慢烂死。我以为我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但所有这些,都不及梦骷哥哥你给我的伤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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