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与众姐妹送走了迎春后,自取路回了潇湘馆。
深秋时节,潇湘馆内苍苍修竹夹路,漫漫石子甬路羊肠曲折,土地下苍苔布满,间或依偎着丛丛淡菊。一阵秋风吹过,竹枝摇曳生凉,空气中便满是秋菊的淡泊清芬。
黛玉沿着游廊默默的往里走,因悲叹迎春出嫁后所受的苦楚,又想到自己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客居舅舅家,虽与宝玉互为知已,却无人做主,虽老祖宗待自己一如宝玉,然二舅母对自己绐终是淡淡的远远的,将来自己终身又不知会如何呢。……正是心事满腹无人诉,珠泪暗洒有谁知!
紫鹃默默的跟在黛玉身后,见黛玉低头拭泪,忙上前扶着黛玉道:“姑娘,快别为二难过了。这里阴凉又有风,好容易咳嗽才好些,别回头又重了,又要多吃几副苦药!”
黛玉拭了泪,苦笑道:“傻丫头,素日我即便是好好的一日也离不开药吊子,药于我只怕比饭吃的还多,又哪里会嫌药苦呢?认真说起来药再苦也苦不过这无可奈何之日月呢!”说话间心中悲痛,不由的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紫鹃忙一手扶着黛玉一手替黛玉抚后背道:“姑娘心里的苦,紫鹃也明白。只凡事都得往好的地方想,别的不说,上至老太太下至宝二爷并众位姑娘,谁不把姑娘放在心口上,哪个不对姑娘关心体贴,姑娘只须记着这些人的好便是,何苦总想那些没影的人和事来烦自己呢!姑娘但凡放宽心,等身子大好了,老太太一高兴,有什么不依姑娘的!”
黛玉一听紫鹃说到宝玉,心中越发酸楚,咳嗽间又忍不住滴下泪来。
紫鹃心急了,忙道:“姑娘,我又说错话惹姑娘伤心了!”又忙替黛玉抚胸口。
一阵咳嗽,已教黛玉脸泛潮红,娇喘吁吁,好容易平息下来,便不想言语,只扶着紫鹃,慢慢的朝房中走去。
馆内清寂,主仆二人正静静的走着,廊下的鹦哥见黛玉走来了,‘嘎’的一声飞扑了下来,一面叫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又蹦了蹦,叫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黛玉又是悲又是喜的望着鹦哥出神,雪雁已打起帘子迎出来了,口内笑道:“姑娘回来了,这鹦哥如今越发伶俐了,难为他又记得许多姑娘教的诗了!”
黛玉微微点头,含笑望着鹦哥问道:“鹦哥儿,你想与谁隐呢?又想隐到何处?赶明儿放了你出去可好?”鹦哥也对着黛玉望了一会儿方长叹一声,大似黛玉素日吁嗟之声。
雪雁笑道:“看他淘气的,又学姑娘叹气了!”
黛玉不禁也长叹一声,微咳了一声,不由用帕子掩住口。
紫鹃忙道:“姑娘,如今深秋了,这外头素来阴凉,这会子很该进屋里歇息了!”
黛玉点头,扶着紫鹃进了屋子。
紫鹃因问雪雁道:“姑娘的药熬好了么?”
雪雁笑道:“早起姐姐陪姑娘去送二后,我就去熬了,这会子早已好了,正在那里焐着呢!现在就端来给姑娘喝么?”
紫鹃点头笑道:“药可不是得趁热喝才好!快去端来吧!”
一时雪雁端了药来,紫鹃劝着黛玉喝了,又拿过一小瓷瓶挑了一颗蜜饯给黛玉含着,又叫小丫头子打了温水来给黛玉净面洗手。
黛玉方坐在窗前,隔着霞影纱,望着窗外的幽幽青竹出神。
“林妹妹!”一个熟悉的声音引得黛玉扭头寻人,没来由的,黛玉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宝二爷来了!送走二后,我们姑娘就闷闷的了,二爷快去说解说解!雪雁,给二爷打帘子,我去给二爷泡茶!”
雪雁打起帘子,宝玉满面忧愁的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看着黛玉道:“林妹妹,二姐姐的事已这样了,妹妹可别再为二姐姐的事伤了自个的身子!”
黛玉淡淡点头,又凝神细瞧了宝玉的神色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也是为二姐姐么?雪雁,快扶二爷坐下!”
黛玉话音还没落,宝玉脸已扭曲,再也忍不住哭道:“我原打算去求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再不让孙家接去。谁知太太不依,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还不许我在老太太跟前说起二姐姐的半个字。想到二姐姐在孙家不知怎么受苦,我这心里的难受也无人可说,唯有来找妹妹说说了!”
黛玉听了不由的也长叹一声,双目中又泛起点点泪光。雪雁看了心疼,急道:“二爷惹真心疼二就该找老爷们想办法,为何只在我们姑娘面前说这些没用的丧气话!原还想请二爷来劝劝姑娘的!怎么二爷又哭了,又招惹我们姑娘伤心了!”
宝玉听了雪雁的话一时倒怔住了:找老爷想办法?太太那里就没用了,更何况不问家事的老爷,老爷素日就不喜我只在娣妹队里混,只怕又会借此训斥我一番…
宝玉心中刚闪过这一念,就听得黛玉幽幽叹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二姐姐有父母兄弟也不过如此,我无父无母的,将来的命运只怕比二姐姐还不如,到那时二爷又找谁去说呢?”
宝玉急的站起身来道:“不会的,妹妹不会那样的,我,我不会让妹妹嫁到别人家的!妹妹放心,咱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黛玉清眉紧蹙,摇头苦笑道:“二爷别说这样的话,这些事二爷做得了主么?且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人生有聚就有散,谁又能守着谁一辈子?大不了还有一死,不过如此罢了!”
宝玉急道:“你死了,我就做和尚去!”
黛玉摇头叹道:“你很不用起这些没用的誓。到那时谁管你呢!”
宝玉见黛玉不信自己,急的抓耳挠腮,嗳声叹气。
紫鹃已挑起帘子端着岁寒三友的茶盘进来了,瞧了瞧二人的脸色笑道:“二爷素日逗我们姑娘开心是尽有的,这会子怎么倒陪着姑娘发闷呢?何不把那些新鲜有趣的典故说一两个来听听?想是嫌奴婢上茶迟了的缘故?”紫鹃一面说一面在宝玉面前放下茶碗。
宝玉忙干笑着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好茶!妹妹这里清幽雅致,连茶也比别处的更清香爽口!”
黛玉接过雪雁奉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方道:“也是家常吃的茶,倒是水还罢了。原是用竹叶上收的露水烹的,茶也略沾些竹叶的清香了。”
宝玉点头赞道:“怪道好喝,多少功夫在里头呢!”说着竟一气全喝了,又向紫鹃再讨。
紫鹃笑道:“统共那么点子露水,今儿这些还是前几日招待二后用剩下的,哪里还有呢!二爷若还渴,就只得用寻常的水再泡了。”
宝玉听了跌足悔道:“没了?既这样少很不该拿了来给我这个蠢物,该留给妹妹用才好!”
雪雁撇撇嘴道:“姑娘才不是那种小器藏私的人呢,哪回二爷和姑娘们来了不紧着好东西来招待的?只怕没有,又岂是这些茶水而已,偏二爷还说这样的话!”
紫鹃笑道:“雪雁错怪二爷了,在二爷心里好东西都是要让给咱们姑娘先用的,倒不只在这茶上呢!”
宝玉听了紫鹃的话竟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禁喜笑颜开,连声说:“嗯,正是这话,到底紫鹃姐姐明白我的心!”
正说着,只听外头小丫头笑道:“袭人姐姐来啦!”帘子打起,袭人已走了进来,急匆匆的对宝玉道:“二爷,老爷打发人找你呢,快去吧!”
宝玉一听是老爷叫,早慌了神,忙忙的别了黛玉,回去换衣服。
黛玉原想叫住袭人问问老爷何事找宝玉,见袭人紧跟着宝玉出了潇湘馆也只得忍住做罢,闷闷地坐了一会,到底不放心,因叫紫鹃去怡红院瞧瞧。
雪雁见黛玉自早起到现在始终愁眉深锁,神色忧戚,叹了口气道:“姑娘别为以后的日子想太多,若依雪雁看来,姑娘身家比这府里的姑娘都金贵,当日在家时,老爷太太有什么不依姑娘的,何曾让姑娘受过一丝委屈。如今在这里是客边,好就住着,不好咱们就回老家去!姑娘犯不着为这里的人忍气受苦!”
黛玉听了摇头叹道:“傻丫头,哪里这样容易!我如今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姊妹,孤身一个女儿家,身无分文,又能回哪里去…”
雪雁道:“姑娘怎么身无分文了?先不说姑娘在苏州老家还有祖宅,还有好些祭祀田产,就说几年前老爷在扬州亡故时留给姑娘的家产倒有好几十万呢,不过当年姑娘还小,老爷没告诉姑娘罢了。”
黛玉听了很觉意外,也不敢信,只淡淡问道:“真的么?你怎么知道的?”
雪雁道:“是从王嬷嬷那里听说的,姑娘难道忘了王嬷嬷原是咱们家里几辈的老人,王嬷嬷的儿子原是咱们家的管家呢?姑娘家中的事情王嬷嬷有什么不知的!”
黛玉心中大喜,忙叫雪雁请了王嬷嬷来,细细问了,方知晓许多事情,心中不免百般滋味齐集。好容易思忖了半晌,才渐渐有了主张。
待到紫鹃回来瞧见黛玉的神色虽仍寂寥,却比先时多了三分精神,只当是那药起了效验的缘故,便笑着回黛玉道:“老爷是叫二爷去会一个要紧的客了,这会子还未回,只怕是要留二爷陪着午膳了。”
黛玉听了不过点点头,仍旧捧着诗本子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