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孟泽虚喝退了门前的守卫,敲响了房门,轻道:“小蘑?”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回答了他。(www.321553.xyz)孟泽虚推开房门,地上满是半干的可疑水渍,窗户大开,古小蘑灰色的外衫正像咸鱼干一般随风荡漾。
孟泽虚有些黑线,看着卷在被子里的古小蘑,眼中满是询问。
古小蘑打了个喷嚏,干笑两声:“昨晚太热了,就下去畅游一番……”
……
她谄媚的笑了笑:“六师兄……孟教主,念在往日情分上,把包裹还给我吧,里面有师娘亲手给我缝制的衣衫。”
孟泽虚望着她,有些无奈――每次古小蘑来央求他,他便是这么一副疼惜的表情。站了半晌,孟泽虚突然转而微笑道:“小蘑,你过得好吗?”
古小蘑正卷在被子里冻得发抖,忽听他这样问,猛地抬起头,他笑容温暖,仿佛他们都还在天衍山上,某个平静的午后,天很高,云很低,她躺在草地上偷懒,而他正被师父逼着来寻她回去。
仿佛只是多了这一身魔教教主的装扮,而他,仍是那个最温柔的六师兄。
古小蘑低下头,不知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涩然道:“六师兄,其实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孟泽虚一怔,嘴边的浅笑缓缓淡去。
即使是不笑的样子,他仍然显得温润安静。孟泽虚呆呆站了一会,也未回答古小蘑,低头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那背影,分外寂寥。
古小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正神游天外,不多时却有人敲门进来,手里赫然拿着她的包裹。她扯开包裹,画像竟然还在!她来不及换衣服,先将卷轴打开,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可藤椅上却空空如也,整幅画卷都像是少了灵魂一般黯淡无光。
郁琉呢?她蹙眉,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一有事跑得真快,根本不用担心。古小蘑撇撇嘴,将那两套衣衫拿了出来,一件粉红一件碧绿,摆在眼前霎是鲜艳。
她本要穿那件绿的,却鬼使神差的摩挲起粉红色的那件来。
七岁以前,她最是钟爱粉红色。可是……
古小蘑闭了眼,想到初见索萦的时候,不由得苦涩的笑了笑。她出神许久,再睁眼的时候,那件粉红色的外衫不知何时竟已经穿在了身上,她一怔,便想脱下来。
可是相隔十年,不知如今她穿起粉红色,却是怎样一番模样。
古小蘑着了魔般的走到铜镜前,第一次有些忐忑的拂了拂额前的碎发。镜中的少女苍白瘦弱,似乎穿了颜色鲜艳的新衣并未让她有什么不同。
她试着咧了咧嘴角,眼前登时倒映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天色渐深。
一个黑影突兀的从拐角闪出,悄无声息的翻上墙头。他口中似是念着什么,一层看不见的波动便从近处滑向远方,外面便现出了另一番光景来,原来竟是下了结界。
他跃下墙头,四处张望了一会,确定没人,这才向前疾奔而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树林十分茂密之所,他一面向前,一面侧目,似是在数旁边的树。
这样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突然跃上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隐隐在树杈间流泻出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形。
那男子拔掉葫芦塞子,仰脖灌了一大口酒,轻道:“可找到小蘑菇了?”
黑衣人摘下兜帽点了点头,面色微微有些发黄,一脸病怏怏的样子,正是傅烨文。喝酒的男子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去吧。”
傅烨文应了,又向男子周围看了看,迟疑道:“不等大师兄和小师妹么?”
“他们早就来啦。”男子小心的收好酒葫芦:“到时自会接应。”
男子身后背着一把碟剑,他站起身,毫不费力的将剑抛出,身体却利落的翻起,稳稳的踩在佩剑之上。待傅烨文上了佩剑,两人便如先后消失在天幕中。空气里只剩下了淡淡的酒香,渐渐随风散去。
“什么人?!”
一声惊叫响彻夜空,原本寂静的夜霎时涌动起来。
古小蘑猛地从床上坐起,整个心忽悠一下荡到谷底:的,照个铜镜臭美一下,怎么就睡过去了呢?这下师兄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她却还在这睡大觉!
可别出了什么危险才好。古小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把自己的东西都搜进包裹里,推开窗子,也不顾下面的池塘,怪叫一声便跳了下去。
毫无意外的……湿透了。
古小蘑很辛苦的狗刨上岸,却没有发现傅烨文,紧接着只听内堂里传来一声呼喊:“教主受伤了!”
难道五师兄把六师兄……她心中一紧,大批的玄阴弟子涌了出来,古小蘑只得又跳回水中,所幸她经常下湖里捉鱼,水性倒也过得去。折腾了半天,外面终于没了声音,古小蘑靠在池塘边上喘着粗气,不敢轻易上岸。
突然眼前现出一个梨黄色的酒葫芦来,古小蘑一怔,抬眼看去,这男子披着玄阴教的黑色兜帽,肤色微黑,结实俊朗,正是二师兄云霄。
“小蘑菇,到哪你都惦记着摸鱼,莫非玄阴教亏待了你,不给你饭吃?”
古小蘑霎时大喜,却没有心思与他胡闹,急道:“五师兄不会真的去刺杀六……”
云霄收起笑容道:“先不要说了,快跟我走。”
古小蘑应了,云霄将她从水中拽出,将兜帽批在她身上,然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展开轻功,几下便跳到围墙处,扣着手指念起一个咒文,罩在玄阴上方的结界便水一样的破散开来,云霄将古小蘑送下去,轻声嘱咐道:“我回去接应五师弟,你顺着记号快走,大师兄和小师妹就在前面等你。”
古小蘑点点头:“师兄你也小心。”
她一路向前疾奔,心中突突跳个不停,夜间林中漆黑,天衍派的记号有些不好辨认,古小蘑心急火燎的跑了半天,却久久不见莫轻远和索萦。莫非认错了记号?
她焦急万分,生怕莫轻远和索萦出了什么事情。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倒是越走晕头转向,只觉树跟树都长一样,分辨不出哪颗是见过的没见过的。古小蘑恨不得把这些树都砍光,忽然灵机一动,在走过的树前都划了一个十字,这样一来才终于有了些许进展。其实这林子虽然茂密繁复,却并不十分难走。只因为夜色墨黑,而古小蘑心里又焦急,才稀里糊涂的迷了路。
又过了将近半盏茶的时分,她终于看到了天衍派最后的记号,心中一喜。古小蘑爬上那个小小的山丘,夜色中陡然现出一白一粉两个模糊的影子。她认出是莫轻远和索萦,刚要张口呼喊,迎面却袭来一股凌厉的夜风,树叶沙沙作响,她呛了风,捂住嘴蹲了下来,寒风穿透了她湿漉漉的身体,分外刺骨冰凉。
“这么久,师姐怎地还不出来?”
“有你二师兄和五师兄在,不会有事的。”莫轻远柔声安慰道:“你伤了风寒还没好,当心着凉。”
“不行,我要去救师姐!”索萦刷地抽出佩剑,转身便走。莫轻远急忙捉住她的手,嗔道:“你去了又有何用?只会给他们徒增包袱。”
“好哇,便是连你都嫌弃我没用。”黑白分明的秋泓里陡然蒙了一层水气,索萦甩开他的手,怒道:“我死了也与你毫无干系!快让开!”
莫轻远俊美的脸上第一次闪过无措的表情,他急道:“怎会?萦萦,你明知我……”
岂知索萦显然生气了,竟是不顾一切的要往前走。
挺拔的白影突然挡在身前,索萦一滞,刚要张嘴说话,却被一层温暖的覆盖,他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阻止了她的挣扎。
索萦颊边飞上两朵嫣红,霎时天旋地转,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一般,只得软软的依偎在莫轻远怀中。
莫轻远怀中揽着佳人,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萦萦,我对你一片心意,可昭日月。”
索萦不语,只是低着头不敢瞧他。
“师兄绝非嫌你没用,只是我怕你受伤……你也看到过的,小蘑她……”莫轻远顿了顿,闭了眼道:“是个怪物啊。”
夜风更加凛冽了。
树叶被寒风撩拨开来,在空中出一番深沉萧瑟的景象。
古小蘑跪在溪水边,身上还是那件师娘亲手做的粉红色外衫。这时天色刚有了一点光亮,她怔怔的盯着自己水中模糊的倒影,身子还在**的发抖,嘴唇都冻成了青紫色。
这样一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很久。
如此的话,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心存妄想。可她为何还希翼着穿上粉红色外衫的模样,能够换来一个人多一点的目光。即便她早已知道,莫轻远只是一个梦,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而她傻傻的执着了十年。
十年啊,几经岁月,多少个日夜,如何受得起这番相思?
可他说她是怪物。
那个在她心中如同神一般,青梅竹马了十多年的男子,说她是怪物。
并不是她想要不生病,并不是她想要莫名奇怪的出现在断魂崖上,也并不是她想要变成那般狠辣无情的模样。
并不是……她的错啊。
古小蘑闭了眼,嘴角扯起一个毫无弧度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苦苦压抑的感情都算什么?她不知道,亦或这样卑微的姿态,早已被人践踏在脚下。一句怪物,越过十年倾慕,轻轻松松将她打入深渊。
她紧紧揪住地上的草,骨节都捏得发白了。如何能甘心?喉咙蠕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哭出声响,只是闷得心中涩然疼痛。
“你又弄湿了我的画。”低低的声音突然自头顶散落。古小蘑睁开眼,溪水中倒映出一袭青色的衣衫下摆,正缓缓的随波流动。
她默然良久,突然放开了自己紧握着的手,仰起脸笑道:“再给你画一张不就好了。”
这样一副表情,像是刚刚就快晦暗到地底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郁琉站在她身后,淡淡的凝视住她。
从那个白衣男子抱着粉衣女子说了那句话起,古小蘑便在原地发呆,直到偷偷的跑来这里,他一路看来,本来只是跟着,不知为何竟忍不住现了身。
“你是要哭了么?”他轻描淡写的道,墨绿色的眼好似琉璃一般晶莹剔透。那里面有古小蘑失神的苍白脸庞。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要嬉皮笑脸道:“你才要哭了,说话没头没脑。”
郁琉怔了怔,只觉她此时的笑容说不出的刺眼。为什么,明明伤心欲绝,却偏要装作满不在乎。他本生性淡漠,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有气,便冷然道:“就算这般掩饰着,也改变不了你本非常人。”
周遭静了,风儿突然变得散漫。
古小蘑抱膝蹲在那里,微微僵直了身子。
“又哭又闹的,便有用了?”她的声音突然比他的还要冰冷:“我宁愿笑着死了,也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软弱。从小便是如此,不生病怪我么?变成那个样子怪我么?为什么什么都是小师妹好,我却不好?绣包又不是我故意给她的,为什么他要来怪我?为什么他一定要看我哭才会开心?”她说着说着,突然猛地站起,狠狠拽住郁琉的前襟,鼻子对鼻子的吼道:“……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他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古小蘑苍白的脸上早已泪痕遍布,呆了半晌,却突然弯起了嘴角。
“其实我明白的……”
她竟然笑了。
“因为……我是……怪物啊……”
苍白,瘦弱,却又倔强的少女。
郁琉似是呆了,竟任由古小蘑拽着他的前襟。
很多破碎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起来,那个拥有一双墨绿色眼眸的孩童,原本有着这世上最为甜美的笑颜。
天所赐予的印记,幸,还是不幸?这一世,便再也没受到过正常的目光。人人都想要他,千年前是,千年后仍是如此。即便被囚禁到时间尽头,那场浩劫中的血色也依然历历在目,族人的惨叫像是渗透了记忆,那是印刻在心底的狰狞裂痕,稍一触及便是烈火焚身般帝痛。
他是人?是妖?是神?是魔?
他是什么,只怕连天都不知道。
可他自己清楚,他是煞星,是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的不祥之物。
因为我是怪物。
所以,天下之大,只怕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如果这样都可以用微笑去面对的话……
如果只要笑着,就能将一切伤痛如过眼云烟般挥散。
郁琉覆上古小蘑揪住他衣襟的手,她的眼泪已经被风吹干,嘴角的笑容却仍倔强的抿着,倒映在他墨绿的色的眼中,满满的皆是落寂。
他突然抬起手,摩挲起她脸上干涸的泪痕。
“原来你我……都是怪物呢。”他轻轻的道,没有冷淡,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古小蘑一怔,忘记了微笑,却见那弧度自她的唇畔消失,缓缓的出现在郁琉嘴边。
瞬间,天边的朝阳初升,万丈光华破云而出,却抵不过他此时悄然绽放的轻柔笑颜。
“宁愿笑着去死么……”古小蘑傻傻的盯着郁琉说出这几个字,初见他的笑容,她竟似被魅惑了一般,无法移动,无法说话,只是望着他琉璃般的双瞳。
郁琉的黑发随着衣袂凌乱翻飞,就那么望着她,似是要将这表情狠狠放入心里去。
“我记住了,古小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