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有人能想象他幼小的躯体里藏着一个怎样扭曲绝望的灵魂,他面对那个嫩不断长大的小女孩,从羡慕到嫉妒到发狂。(www.K6Uk.xYz)背着季轩和静水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对她又捶又打又踢又踹,直到他自己的手脚生疼,还不忘死命地咬她白玉一样的小手,直把白玉啃成红玉。
而那小女孩总是笑嘻嘻对他说,长生这是要长牙了么,听说我长牙的时候把家里的大人咬了个遍,爷爷虎口上那一个疤,就是我留下的哦,了不起吧。嗳,果然善恶到头终有报,给,这只也给你咬,赶紧把小乳牙磨出来!
这话真是往他心窝子里戳,因为,他根本不会长牙。对普通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的能力,他没有,甚至连嘴角的口水,他都擦不干净。
他愈发不喜欢这个讨厌的小丫头了。
慢慢的,小女孩似乎从季轩和静水那里知道了他的秘密,于是,便不再说一切和长大变化发育有关的字眼,和他在一块儿玩时仿佛总是小心翼翼。
这种小心翼翼,令他不能忍受,那种怜悯的眼神,比直白的话语更让人愤怒伤心。
季轩发现了他的异常,慢慢的,就不带孙女儿过来了。
静水笑吟吟在边上拧他的脸蛋,说他是个难伺候的小鬼,说小君君这下见不到粉团弟弟恐怕要伤心死,还说他不久肯定会后悔丢了一个玩伴。
他冷着脸扭过头去,后悔?他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不知道多羡慕那个和他同月生的五弟弟,因为那小子据说落地没多久就咽气了。看,人家多聪明,多幸运,多知道趋利避害,早死早投胎,比他这样的怪物好了百倍不止。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对了,是在那场让人生不如死的涅槃之中,她好像是瞒着季轩过来的,因为他在痛苦中看到小女孩在窗外探头探脑,正冲他做着个“嘘”的鬼脸,似乎怕他告诉屋内的静水和季轩,但是立刻的,她自己惊叫出声。
长生在季轩和春秋的联手桎梏下一边一边模糊地想,我的样子这么吓人么,竟然把这从未哭过的小丫头弄哭了。
静水走出去要把小女孩带走,可她竟然挣脱了静水跑进来,静水只得告诉她这是在救长生弟弟,成功之后长生弟弟就能长大了。她抽抽搭搭站在一边,抹着鼻涕眼泪说,我不捣乱,姑姑别赶我走。
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心里想,这丫头真讨嫌,看别人受苦这么好玩儿么?还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要害怕,姐姐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就不疼了么,谁教你的混账道理。
“小兔子剪毛的时候我摸着它同它讲话安慰它,它就不乱叫不挣扎,长生,你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不会疼了……”
走开,我又不是小兔子,谁让你靠近的,不许拉我的手!再不松开咬你了!
可惜季轩牢牢捏着他的下颌,他连嘴巴都合拢不了。
那边小女孩轻轻抚着他的手,兀自一把鼻涕一把泪絮叨:“今天爹爹进宫去见大皇帝,回来同我说他瞧见小太子跪在御书房里负荆请罪,原来小太子不耐烦背书,被太傅大人训斥了几句,小太子一个没忍住,把太傅大人的眼眶都打肿了。你说,好不好笑,小太子才三岁多点,力气怎么那么大?”
你哭成这样子才好笑。他此时已经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缩在季轩臂弯里发抖。
“等你好了,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外面可热闹了,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像芝麻饼啦,刚出炉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香,还有桂花糕,玫瑰糖……”小女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各式各样的京城美食,听得他不胜其烦,这不是明白了欺负他没牙么,这丫头太讨嫌了!
长生模模糊糊想着,直到最后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他就成了季休的庶子季苍葛。他的娘亲,是那个当年抱着他找上季轩的慧公主婢女,现如今季休名义上的妾室善儿。由于忘忧蛊的缘故,季苍葛没有关于长生的记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半岁幼儿,虽然智力开化得慢,至少可以像别人一样长大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季氏倾覆,陆府寄居,横祸飞来,流亡千里,摇光止戈,明域重游……
直到现在,前往西越。
长生仰躺在节俭版龙床上,愣愣睁着眼,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动也不动,他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啊,你眼睛是怎么回事儿!”第二日拔营的时候郁一见面团娃娃,立刻发出这般惊叹,心里还在无力吐槽:幸亏小狐狸不在,否则看见她宝贝弟弟这样顶着两个黑米团眼圈儿,寡人必然没戏唱了。
结果,面团娃娃斜了皇帝陛下一眼,冷哼一声上了马车甩下门帘,还扔下一句:“你乘别的车!”
小皇帝嘴角直抽抽,旁边他堂哥以为陛下被气着了,忙道:“陛下,臣骑马,请您屈尊暂坐臣的车吧。”
结果小皇帝龙爪一把拽住堂哥的手,一脸惊恐语无伦次:“糟啦糟啦!面团肯定是还没恢复记忆,小狐狸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郁世子一头雾水中。
皇帝陛下桑心地占了堂哥的马车,在软垫上郁卒地蹲了片刻,猛然间惊雷劈上天灵盖,大喊:“春秋!把春秋带过来!”
不免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征讨苗疆的帝军,就这样在皇帝陛下纠结的心情里,飞一般地冲向目的地。
五月中下旬,帝军到达了湘西与云贵的交界地带偃城,郁下令在城外安营扎寨,并命偃城郡守与长史即刻见驾。
此时动乱已经在云贵二省蔓延得如火如荼,偃城若不是依仗天险,只怕也早被攻下。然而最近几天,苗人时不时会驱使蛊虫偷袭,弄得偃城守军苦不堪言。
帝军一到,偃城人心大振,郡守大人师品带着长史李冠连奔带跑前来谒见,向皇帝陛下详实地吐了吐苦水。
“陛下,苗人奸诈,善事蛊虫,他们人数虽少,却有无数虫豸可堪驱使,前几次数百人来犯,却赶了成千上万的蛇鼠,事后仅清理销毁这些腌臜,就费尽功夫。”师大人想起那些滑溜溜毛茸茸的东西就想吐。
负责一线抗敌的李冠也是义愤填膺:“他们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令我军防不胜防,云贵那边就是这般惨败。据逃过来的人讲,有些不屈的城镇,战后竟成一座死城,连花木都皆尽枯死,令人目不忍见,耳不忍闻。”
郁托着下巴,睨了身边侍立的春秋一眼,道:“挡得住么?”
春秋眸子都不抬:“会一会就知道了。”
师李二人疑惑地看了春秋一眼,皇帝陛下屈尊解释道:“这是寡人请来……”想起某日季摇光的话,咳了一声,续道:“一位以蛊制蛊的高手。”
师李二人先大惊后大喜:“陛下圣明,臣等拜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端的狠!
二人退下以后,近卫来报木兰公主求见,小皇帝拧了拧眉头,袖子一甩:“宣。”
谢木兰一进来,就呼天抢地:“表弟啊,你可得帮帮我了,都好几天了,苍苍为何还不肯见我?”
那夜长生恢复记忆后,第二天谢木兰再去看望,就遭到严词拒绝,公主惶惶不知其所以然,求助于小皇帝,被小皇帝甩了一句“寡人都被他从车上踹下来了,表姐自求多福”。再往后几天,谢木兰顿顿吃的都是闭门羹,眼见得她都要回西越了,还是连苍苍一个脚趾头都没见着。于是,临行前,木兰公主希冀于表弟能帮自己一把。
郁道:“见不着就算了,表姐还是赶紧回西越去,眼下世道不太平,耽搁的日子越久,路上只怕越不好走。寡人挑选了五百精兵护送表姐从偃城西面山道回国,今日务必起程,你要是有个好歹,寡人如何跟昭元帝交待?”
谢木兰拍案而起,随即呲牙裂嘴揉着发疼的手掌,哭丧着脸道:“不行,我一定得见着苍苍才走,你不让我见他,我就不走了!”
郁心下愈发疑惑,因为他想起季摇光送苍苍进宫的那天,与他单独谈话时曾说:“苍苍无恙,就能扼制西越问鼎中原。”
他当时回答:“保护好苍苍这不用你说,西越那边嘛,是该小心他们想趁机来中原逐鹿,不过,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哪儿那么多废话,爱听不听。总之你一路小心谢木兰,若是让她把苍苍拐了……”她话未说完,只是弹了弹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刀的刀锋。
郁现在想起小狐狸那时候的表情,还是忍不住竖了竖寒毛,他咳了一声,道:“表姐,是他不愿意见你,寡人也没办法勉强啊,总不能把他捆成螃蟹拉到你面前吧。你也知道,季摇光有多宝贝他,寡人虽然留他为质,却小心翼翼把他当玉皇大帝供着,生怕他磕着碰着将来不好交代。表姐就不要为难寡人了,赶紧回西越吧,来日方长嘛。”
谢木兰眼珠转了几转,笑眯眯道:“其实嘛,苍苍自己倒没什么,主要是你的那些人,苍苍说不见他们就死活不让我过去,你下个令,让他们别拦我,只要我走到苍苍面前,那孩子脾气最好的,肯定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是不是?我就是去道个别,谁知道再见是什么猴年马月了!”
郁心中愈发疑惑,若不是季摇光之前提醒过他,他说不定真就答应谢木兰了,可现在,他也摆出一副丝毫不逊于谢木兰的假笑:“表姐,寡人答应过季摇光,除了适当控制苍苍的饮食,决不勉强他做任何事,天家金口玉言,恕不能从命。”
谢木兰脸上笑容一滞,她在营帐里转了好几个圈圈,把心一横,道:“表弟,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下,袍袖里的龙爪动了动,继续假笑:“哦?表姐要和寡人做交易,听起来稀罕,直说吧。”
谢木兰肃然道:“我心中甚是喜爱苍苍。”
小皇帝嘴角直抽抽,为了维护形象,他使劲儿绷住脸。
谢木兰依旧肃然:“但依着季摇光的性子,必不肯让苍苍跟了我。”
小皇帝继续抽,他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他怎么会摊上这么个表亲啊!
“我思来想去,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你把苍苍交给我,我嘛,”她说着,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张本就英气的脸,愈发显得棱角分明。
小皇帝暗想:这么一瞧季摇光和表姐还是很不同的,虽然二人都一般奸诈刻薄,至少,嗯,小狐狸不会露出男人那样的表情神色。表姐啊表姐,你如此威猛为哪般!
威猛的表姐忽然凑近小皇帝身前的书案,压低声音道:“作为回报,我卖个天大的人情给你。”她的眼睛在这一刹那非常亮,散射着权谋者在各种衡量下做出选择后才会有的光芒。只是不知道,她选择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
郁也是权谋里跌打滚爬过的,立刻就明白自己这位表姐言之有物,于是心中不免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