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梦,皆曾共。(wwW.K6UK.COM)
香雪海的东边和南边都是一线展开的山峦,山并不高,如柔滑的笔触画出来的,向远方缓缓低斜下去。南面山坡的尽头,是一片嫣红狄花林,在阳光下起伏波动,低洼的山坳里,到处漂浮着粉红色的光影。
几十年后,一个叫孟德斯鸠的人,将写出一本巨著――《论法的精神》。在书中,他提出了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观点。
诚哉斯言,我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古典气质……
我瞅瞅身边这位惜言如金的帅哥,鼓起勇气,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您呢?”
他侧头看我一眼,嘴角噙着一丝笑,“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尴尬地看着地面。
他轻轻咳嗽一声,忽然念了一句词:“身世何足问,一笑置之而已。”
“这是纳兰性德的《金缕曲》。”不过原句是“冷笑置之而已”,“一笑”和“冷笑”,这中间的区别大着呢。
我突然对这个聪明淡然的男孩生出一股好感,虽然他很拽。
“你还知道这个?”他有些惊讶。
我微笑不语。纳兰性德是老二的偶像,每天都要在宿舍吟诵几遍。我们即使愚笨如某某贪吃贪睡的可爱动物,即使忘记了食堂的菜名,也始终记得纳兰的词。
老二啊老二,相隔几百年,没想到你还能帮助我,我给你抄了一年多的笔记,果然没白抄……
我想起第一次给自己取网名的兴奋,笑道:“其实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父母起的名字代表的是家族、是责任,那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在我们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它代表着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我问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循循善诱,“我父母叫我灵犀,但是我喜欢叫自己逍遥,逍遥就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对我来说它比灵犀更加重要。我想知道的,就是你心里希望的那个名字。”
他笑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你可以叫我怒。”
“怒?”多么奇怪的名字。我转念一想,“是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怒吗?”
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怒是一种奋发向上,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然后图南的精神,是一种负青天、绝云气的豪迈,更是一种面对真实自我的人生态度。
好名字。
我停下脚步,面朝着他,大声说道:“怒,你好,我叫逍遥,今年十六岁,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是21世纪,我要说:“我今年二十三岁……”想想就令人泄气。
封建社会好、封建社会好。我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一边眉开眼笑地看着他。
他显然被我独特的自我介绍吓到了,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眼睛变成两个弯弯的小月亮,目光无比澄澈。
后面的人惊讶地互相递眼色。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
我一愣,刚要猜测他的意思,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道:“逍遥,你好,我叫怒,今年十七岁,很高兴见到你!”
不用看后面那群人的表情,我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听见一个像怒这样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就像看见一个超时尚的老在路边跳伦巴一样,确实够震撼。
后面那群人集体化身为蒸气机,发出的抽气声。
唉,帅哥的魅力果然,一句话就搞得我们所有人乱没有形象的。跟他一比,本人的功力简直不值一提。
我看着他英俊的侧脸,面孔忽然涨得通红。
太快了,即使在现代,见了两次面就爱上对方,那也是太快了。
可是,我们真的只见过两次吗?
记忆的隧道里,一幅幅画面闪过――那明月下的小桥,桥上吹箫的玉人,桥下潺潺的流水,流水旁大片的茉莉花,花间怔忪的女子,窗前的月光,还有那淡淡的冬青花纹,以及《凤翔千仞》。
回忆是一个甜蜜的陷阱,而我,彻底地做了庄周。
梦耶?蝴蝶耶?怒耶?不怒耶?
蝴蝶吧。我始终记得在“香雪海”半山腰的凝香亭中,那翩翩起舞的蝴蝶。
在凝香亭喝茶时,那五位随从自动分布在四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我轻轻皱了皱眉头。
怒看我一眼,对那位冷面帅哥说:“加新,这里景色不错,你们几个也去四处走走。”
加新……教我满文的师傅说过,满洲人取名时有这样一个传统,按出生顺序,长子名“阿吉”或“阿吉嘎”,次子名“加新”或“加新嘎”,最末一个儿子名“弗昂枯”。
小如清理好茶点,也悄悄地退了下去。
怒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葡萄纹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玲珑,洁白莹润,杯上所绘的葡萄栩栩如生,鲜艳的玫瑰映着白色的瓷杯,既灵秀又精致。
“很好看的杯子。你们南方人心灵手巧,用的东西也果然不同。”
我微微一笑,用满语说道:“是吗?可我觉得北方磅礴大气,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丝寻味。
我解释道:“我父亲是满人,所以我会说满语。刚刚听到加新的名字,我想大概你们都是满人吧。”
他笑了一下,“你倒聪明的紧。”说完,目光移到荼蘼丛中,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从我脸上掠过时,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从十一岁开始,我就帮父亲打理生意,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这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满语是我的母语(佛啊,请原谅我撒谎了),我听见加新的名字时不知道多亲切,难道遇到家乡人,说一句家乡话也不对吗?”我的语气有一丝挑衅,这是我在21世纪惯常的腔调。来到这里后,几乎没受到什么打击,说话的语气也完全保留了下来。
他收住表情,把目光投向琴上,眉毛突然一扬,笑道:“难怪你那样想看这把琴,果然值得。”
我也放松下来,略略谦虚了两句,跟他谈起园子里的花。牡丹、荼麋、海棠、玉兰、玫瑰、各种各样的兰花,如何种植,如何提炼精油,等等等等。他只是微笑着倾听。
阳光照在亭下蜿蜒流过的小河上,河面闪烁着点点银光,仿佛夜间璀璨的银河。
“我陪你到处走走,这个园子里还有几处值得看的地方。”我站起身,肃手笑道。
见我们走下亭子,加新身形微动,似乎想跟过来。怒摇摇头,加新一顿,右脚划了一个半圆,袖子一甩,做了一个打千的动作。
我认出这是满洲亲贵人家的礼节,不由怔了一怔,随即坦然下来,带他往后山走去。
后山的景色极美。平缓的山坡上,到处盛开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晶莹透亮,人从它旁边经过时,仿佛衣摆都变成了彩色。头顶有成群飞过的小鸟,婉转的叫声如一条晃动的波纹,斜斜穿过温柔和煦的阳光,渐渐消失在南面的山峦里。
他对这些显然都不太在意,脸上挂着一种淡淡的微笑。至于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微笑下面是什么东西,我却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古代的小孩果然比较早熟。
虽然是春天,但太阳还是早早就隐到了山峰后面。那一片紫色的小花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紫红色,微微闪着亮光,美得无法形容。
怒凝视着那片绿茵茵的草地,忽然说道:“我额娘最喜欢弹《凤翔千仞》……”
我听他声音似乎有些悲伤,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有竖起耳朵听着。
“那曲子太悲了,我不喜欢……”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太阳被一朵云彩遮住,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面,苍茫的暮色不知不觉已经迷漫在仲春的黄昏里。我瑟了一下,抚住手臂,还是没有说话。
一时间,山坡上寂静得不可思议,只有雾霭悄悄流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笑道:“你肯定很少弹琴。”
他挑眉,“何以见得?”
“《凤翔千仞》,顾名思义是以凤的凌空翱翔寄托人们对理想的精神境界的追求。除第九段音乐若有所思外,其它八段或清丽高古,或活泼欢欣。它的格调是率真朴实、自由奔放,而不是悲凉凄恻。琴声即是心声。你额娘弹这首曲子时,定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有悲凉,所以琴曲中才会有悲凉。”
他脸色一暗,低低应了声:“是,她本来……”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半笼在袖子里的那只手却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我心中怃然,将眼光移开,仰望天空。那朵云彩已经移开,天色变成浅浅的丁香色,十分柔和,使人越发恍惚起来。
我为什么会梦到他,他为什么不记得我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一只黑猫纵身窜过我的脚背,我冷不防吓了一跳,身子顿时失了平,斜斜倒向一边,不由叫了一声:“哎哟……”
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低声说道:“小心……”
“多谢,多谢……”我抬起头,额角突然触到两片温热的嘴唇,心中一震,顿时僵在那里。
他的神色也颇尴尬,立即放开我,背过身去,半响,道:“多谢款待,我告辞了。”
我微微一笑,“好啊,我还有些事,就不送你了,请慢走。”说罢,不待他回答,便转身离去。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笑容灰败难看,何必再增添烦恼?他不是本地人,我们再无相见的机会,那只是个梦,不是现实,也不会成为现实。
走过一道山凹,夕阳忽然从南山的缺口处探出脸来,整个凹口都被它染红了。从我的手到额前的发丝,从飒飒作响的海棠树到树下的那只黑猫,颜色艳丽得震撼人心。
我怔怔地看着那只猫。
如果不是它,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多聊一会。可是多聊一会,又有什么意义?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也没打算认识我。刹那间,只觉天地万事如浮云般从心头流过,穿越过后的恐惧、悲哀、担忧一齐涌了上来,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想放声大哭一场。
“你忘记了我,你的眼里没有我……”我看着那只猫,喃喃自语道。
有人在身后轻轻咳嗽。
我捂住发烫的脸,没有回头。
“忘记了可以重新记起。”他说,声音低沉温柔,与梦中一般无二。
那只猫看我们一眼,前爪在地上挠了一下,悠然自得地消失在明丽的余晖中。
我微笑,“就是这样了。”下一刻,已被一双手拢入怀里,那干净温暖的气息正是我在梦里所熟悉的。
“就是这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