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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落

怒逍遥 漪露心 7049 2021-03-29 23:38

  浮生走到乾清门广场,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动人的背影,顿时一呆。(www.k6Uk.Xyz)

  灵犀感觉到身后两道注视的目光,回过头,见是她,扬起脸微微一笑。浮生也笑了一笑,年轻的面孔婉如清风。

  两人并没有交谈。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她的马车驶走以后,浮生也回到了竹音馆。可以想象,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前阵子积压了那么多的公事,现在大约正忙着处理。即使有一点点空闲时间,那颗心也装不下别人。

  还是过两天再去看他。

  过了两天,胤禛带着一整套行政班子,住到了圆明园。

  浮生正在廊下喂鸟,听见这个消息,突然怔住了。她扣住鸟笼,轻轻摇了摇头,眼眸中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落下的雪花。

  从现在起,时间完全是她自己的了。

  鸟儿婉转地鸣叫。珍珠象鸽子一样咕咕地笑。嫣红和碧玉在屋子里穴花。云笙细心地照料着竹音馆的一切。谁也不敢逾矩,她完全不需操心。

  他宠她,所以没有人敢怠慢她。这里的空气芳香温暖,与从前住的破棚子有云泥之隔。爹娘有了自己的封地,再也不用受气。

  她象得到神仙的眷顾,突然由麻雀变成了凤凰。

  浮生慢慢靠在廊下的木榻上,脸朝着外面。金丝雀看着她脸上两行闪闪发光的液体,似乎有些不解,在笼子里扑腾了好一会,见主人毫不理睬,终于不再折腾,静静地立在小铜架上,对着晨曦发起呆来。

  天气越来越冷,人的思绪越来越沉重。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这是真正的北国的雪,纷纷扬扬,霎时覆盖万物,冻彻地底。

  浮生躺在床上,从菱花窗看出去,到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沉甸甸的铅色云层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山石、树木、甚至高大的宫墙,一切都隐形不见。看了一会,她沉沉睡去,嘴角渐渐绽出一朵笑容。

  虽然是个梦,却十分真切。

  一轮薄月挂在天际,青色的山峦宛如透明。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关切。

  醒来时,浮生惆怅不已。

  彤云仍然盘踞在空中,雪已经停了。那云象一枝利箭,直喇喇地向西边涌去,低低地断裂开来,在西五所的上空呈现出微明的光的边缘。雪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碧绿琉璃瓦上,反射着五彩的光芒,似透明的山峰。

  浮生觉得梦与现实的区别并不大,以至于当她听说皇帝召她去圆明园侍寝时,仍然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直到被云笙推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从八月底他去圆明园,这中间的三个月,没有一个嫔妃被召去过。

  也许,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去皇后那里请安时,浮生表现得十分规矩谦恭。皇后也没有为难她,略微吩咐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浮生松了口气,带着两只金丝雀一起去了圆明园。

  马车走得很快,转眼间,群山已被抛在身后。由于山的高度各相同,在积雪和阳光的照射下,影子错落有致。冬天天黑得早,还没到圆明园,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苍茫的暮色从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云笙和珍珠难得出宫,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浮生只是注视着小桌上的鸟笼子,偶尔掀开窗帘往外瞅上一眼。

  她的眼睛被延绵不断的山峰了。

  在一个温暖的春天,他曾经对她许诺,等过几天就带她出宫爬山。

  他可能早已忘了。

  可是浮生仍然记得观水阁的一切,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暮色中的曲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在淡淡的月光下,晶莹的溪面上笼着一层白雾。常青树木像刚刚洗濯一新似地一尘不染,熠熠闪光,到处是轮廓清晰的影子。

  山峰清晰地印刻在蓝色的寒冷奠空上,仿佛是黑色的。可是那山上覆着满满的雪,本应该是白的。

  有时候也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浮生凝视着起伏不断的山峰,心情宁静如水。弱者追求强者,结果大多是徒劳无益。

  廉王妃说的对,谁也不会真的在乎庄子到底有否变成蝴蝶。她那么洒脱,知道怎么控制生活,乐观而理智,很值得自己学习。

  浮生摘下一片树叶,轻轻吹起萨玛利仙的歌儿。那悠扬的声音满怀柔情地对风倾诉,“不一会儿前,你还在勤政殿啊,你看过他的脸,让他呼吸过,又绕过梅花林子,现在你又上我这观水阁来,让我呼吸——你啊,就是这样啊。请你告诉我,他过得好吗?”

  在这喃喃低语间,好像有什么信息向她传了过来——从梅林那儿,带着梅花的清香传了过来。浮生凝神看去,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向她而来,月光照着他的脸,笑容温暖可亲。

  缓缓掠过的风声轻微而悦耳。

  浮生奔下楼,放肆地扑进他的怀抱,两人的笑声震得树上积留的雪花簌簌落下。

  勤政殿的暖阁内温暖如春,浮生静静地注视他良久良久。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雕花门罩和垂带的影子撒在浮生光滑的背上,无限的风月情浓。

  “看什么?”

  浮生一呆,“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愣愣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胤禛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真傻。”

  浮生在圆明园住了好几天。新年在即,她回去没多久,胤禛也回宫了。新年里没有见到廉王妃,浮生听说她和廉亲王一直住在银山的别院。

  新年过后,胤禛又搬去了圆明园。

  圆明园的花草极多,梅花、梨花、桃花、杏花、海棠、芍药、牡丹、荷花,一一盛开。

  当听见允祥去世的消息时,南塘的荷花正好凋谢殆尽。

  风缓缓地吹,门上的虾须帘子在地上打出一道道波纹般的影子。

  兆佳氏哭不出来,只是瞪瞪地看着灵犀,那种死心的目光象鞭子一样抽打着人脆弱的神经。

  胤禛沉着脸坐在大殿上,一言不发。他不认为灵犀能劝动怡王妃。失去所爱的人的悲哀是无法治愈的。无论什么样温柔的话,都无法治愈那种悲哀。

  大殿内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弘旺、和惠和其他的阿哥、格格整齐地跪在灵前,没有人说话,四处只有茫然的虚空。

  “有人说,为了不让心爱的人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他希望自己在她后面而死。”灵犀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你和怡亲王感情这么好,对于对方来说,谁先走都是痛苦。但是,你愿意你痛苦,还是怡亲王痛苦?”

  众人均是一震。

  弘旺心中一片苦涩。这样的话,不是随便哪个女人就能说出来的,怨不得阿玛宠她。

  可是自己的额娘……

  那无意中撞见的一幕令他毕生难忘。

  那一天,他去黻霖轩请安,看见阿玛手执一支螺子黛正在为她描眉,神情是一种无法想象无法言说的温柔和宠爱。她坐在梳妆台的大镜子前,身后是三面圆镜。他站在门口,背后的圆镜中映出他们的身影,镜影之中又是镜影,叠叠重重,恍如无尽。二人的目光就在那无穷的重叠中反复纠缠,密密麻麻似一张网。

  不知何故,他突然涨红了脸,仿佛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种纠缠的眼神就叫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福晋。

  他不喜欢这位福晋,因为他认为她是故意羞辱他,才为他定下这样一个寄养在十三叔府上的蒙古格格,即使后来她被封为公主,让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也还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一个接一个地娶侧福晋、纳侍妾。

  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怔怔地瞅着他,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刻他蓦然惊觉,和惠看他的目光与她看阿玛竟是一无二致。

  他娶那么多的女人回来,不过是想找到一个那样凝视他的女人。

  他忽然握住和惠的手,一种久违的温暖让两人的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胤禩看着弘旺,嘴角现出一丝笑容。

  兆佳氏终于恸哭出声,断断续续地叫道:“心好痛,心好痛啊……”她从椅子上滑下来,抓住灵犀的裙子,脸埋在她的膝间。

  灵犀的眼睛湿润起来,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上天为了考验软弱的我们,所以降下这些悲哀和不幸。只要忍受过去,从今以后,不幸与灾厄每降临一次,只会把我们磨练得更加坚强。”

  一只蛾子落在兆佳氏的右肩上,淡灰色的翅膀不住扇动着。

  “听说,蛾子是人的灵魂变的……”灵犀凝视着这位客人,看着它黄褐色的触角缓缓在空气中探索,“你在寻找什么?”她问道。不知是问这只蛾子,还是问兆佳氏。

  兆佳氏侧过脸,呆了一会,撕心裂肺地大哭。

  胤禛听着她的哭声,觉得无比荒凉。如果是八弟死了,她只会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去。她和八弟,谁也不舍得让谁痛苦。

  自己呢?

  可有人自愿随他而去?

  多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种荒凉的感觉。

  唯一令他心安的是,国家的各项改革已取得了重大的突破。浙江的惰民、陕西的乐籍、北京的乐户、广东的疍户都开豁为民,编入正户。云、贵、粤、桂、川、湘、鄂等少数民族地区的“改土归流”十分成功,土司制度被彻底革除,中央权力进一步集中。国家□面稳定,国库也很充实。

  仿佛天下都是自己的,可是仔细想想,却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

  时间配合着他的脚步蹒跚而行。生活似由奏折组成的华丽沼泽地,他在泥泞中艰苦地挪步。前前后后,是一望无际的灰色,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也无暇顾及。昼夜陪伴他的,只有源源不断送来的奏折。

  身体一日日地衰弱,甚至连皇后的大殓也没有亲自主持。

  今夜他破例没有批阅奏折,只是注视着窗前成群飞舞的萤火虫。伸出手,月光在指尖徘徊,旁边是浓稠的黑暗。一切都寂然无声,滞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

  皇后嫁给他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大婚的那天晚上,两人换下吉服,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睛。在那细长的明眸深处,有一簇跳跃的温柔体贴。然后她踮起脚,轻轻贴上他的面颊。

  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娇艳可人。

  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可她终究是一个矜持的女人,就象金漆盘子上最端正的一朵箔花,含蓄而内敛。

  于是,她的面孔日益模糊。

  记忆的微光实在太过微弱,他并没有记起太多东西。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思念。

  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记忆的碎片也会渐渐消失。

  梧桐的缺口上挂着一轮晶莹的月亮。

  他就这样一面感受那细微的光线,一面度过他登基后第九年的八月。

  紫禁城里定是哭声震天,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就像允祥死的时候,麻木得不觉得痛苦。

  亲近的人死亡了,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事实。其实死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人从一出生,体内就蕴藏着死亡。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为轴心,不停地画着圆圈。

  吃饭、睡觉、延续后代,是为了生,也是为了死。这就是生命的轮回。

  萤火虫在月光下不断飞舞,碧绿的身体似浮在冷洁月光中的花。

  胤禛忽然记起来,有一个女人曾经在海棠树下对他说,她最喜欢草原上的萤火虫,因为它们代表着希望。她还说,只要心中有牵挂,即使再艰难,也会努力地活下去。

  他心中有太多的牵挂——不尽完美的国家,尚需整治的吏治,还有少数几个使他感到温暖的人。

  即使周围是灰暗的沼泽地,也还会有阳光,有萤火虫。生活就是这样继续下去的。抬起左脚,落下后,再抬起右脚,身体便一步步地往前移动。

  这就是生活。

  他苍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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