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婷婷玉立的千杆翠竹,始终有种做梦的感觉。(Www.K6UK.COM)皇后娘娘对她十分和气,除了云笙和珍珠外,另外还派了嫣红和碧玉两个宫女来伺候她。裕妃娘娘对她也很好,本来常在和答应都要在妃嫔宫中修职,可是裕妃对她特别恩宠,几乎没有什么差事派给她,每日只和她说笑几句,就亲自携她至竹音馆,细细察看无恙后,才放心离去。
浮生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皇帝每隔两三日必然会翻她的牌子。
云笙担忧地看着她,“主子,天冷了,在窗前站久了小心伤风。”
浮生缓缓回过头,魂魄似乎还在九天之外,看了云笙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不知为什么,回宫以后,她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是“知道了”、“谢谢你”之类。她的心里似乎有无尽的恐惧,但是恐惧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延春宫中,宁妃正对着琥珀冷笑,“我倒要看看她能被宠到什么程度。”
她确实看到了。
那是八月底,齐妃、裕妃、宁妃和谨贵人在宁寿宫的后花园赏桂花,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甜美的笑声,“皇上,臣妾再喝下去就真要醉了……”声音很软,又糍又糯,黏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宁妃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面上还是微笑道:“我们可要过去拜见皇上?”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脸色顿时变了。
裕妃掩着嘴笑,“妹妹还可以去,我就不敢了。皇上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若是打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齐妃转过脸,对谨贵人使了个眼色,也微微笑了起来。
笑归笑,耳朵可都没闲着。可惜中间隔着一大片树,即使再努力,也听不大清楚。大约老天知道她们的心意,忽然刮起一阵南风,将一句话吹了过来:“昨晚怕你着凉,所以没叫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朕自有分寸。”
这风刮得大家都有些讪讪的,连裕妃脸上都没了颜色。宁妃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抬头看看浅堇色奠空,一扭身就走了。
浮生并没有恃宠而骄,她还是和原来一样。
在皇后的坤宁宫中,在座的嫔妃数她地位最低,但她的神色却再自然不过。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说是麻木也好,说是聪慧也好,别人的冷嘲热讽都进不了她的耳朵,她毫不在意。
皇后微微一笑,声音甚是和蔼:“浮生这个名字倒别致,你爹娘一定饱读诗书,才给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浮生连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个名字是一个和尚取的。那时他到我们家来化缘,正巧我满月,他说有缘,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宁妃笑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在里面,倒真是巧了。”浮生刚要说话,不料她突然来了一句:“不知玉凤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可也有什么缘故?”
浮生耳畔“轰”地一响,血全部涌到了脸上,热度几乎灼伤她的喉咙,令她说不出话来。
七八双眼睛全都盯在她脸上,每个人的嘴角都隐含着一丝笑意。浮生双唇,喉咙仿佛被火烤着,半天才勉强说道:“那是后来爹娘为我取的名字。”
细若游丝的声音飘在空旷的屋子里,众人似乎都没有在意,话题渐渐扯到皇上寿诞上的趣事。聊了一会后,外面雨势渐小,从屋里里看去,雨丝细不可见,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
熹妃放下茶盅,整了整衣裳,贴身宫女早已把斗篷拿来为她披上。她屈膝对皇后行礼,“唠叨姐姐半天,也该回去了。”
皇后神色有些倦怠,也没有留人。众人一见,都纷纷起身告辞。熹妃与齐妃携手而行,在延禧宫门口,熹妃轻轻拍去碧青刻丝雀翎斗篷上的水珠,闲闲地说:“云彩这么厚,看来要变天了。”
齐妃看着远处的楼阁,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我每日只在咸福宫念佛,贵妃要是不嫌闷,我们倒可以做个伴。”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这才分手,各自回宫。
风刮得越发大了,坐在屋里,仍可听见树梢上盘旋不去的刺耳声音,直刮进人的心里,寒意彻骨。皇后缓缓抚着怀中的银丝暖炉,指甲套划过大红洋绉缎罩,光滑的缎面顿时毛糙起来。铃兰捧着一盅茶立在一边,她也不抬头,只淡淡地说:“把顾公公叫进来。”
顾小林不敢怠慢,行礼后,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张牛皮纸双手奉上,“这是奴才派人去沙雷比留克查来的,全都记在这上面,娘娘一看就明白了。”
铃兰搬过一张凳子,“顾公公请坐下说话。”
顾小林吓得一怔,忙称不敢,看看皇后的面色,方斜斜地坐下。皇后也没怎么为难他,只细细地问了些皇上的情况,赏了一块银锭子,便命他回去了。
“娘娘准备怎么办这件事?”铃兰见她已看完牛皮纸,眉头微皱,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
皇后将暖炉放在炕上,轻轻叹了口气,“你没听小林子说,皇上最近正为一个叫曾静的人心烦,这个浮生的事就先搁下。这上面说的她也怪可怜的,七岁时家里遭了灾,投奔到她舅舅家,日子苦得很。再说,我看皇上对她是真有几分喜欢,这番心意倒比对年贵妃还真。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让皇上难过。”
铃兰陪着笑,“娘娘对皇上的心意,真是天地可鉴。可是看今天的情形,只怕就算娘娘能饶过她,别人也饶不了她。”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倘若她还是不顾分寸,一味在皇上面前撒娇做痴,让皇上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那就休怪我对她无情了。”
铃兰心中一惊。她服侍皇后多年,知道她是最冷静自持的一个人,极少动怒。见她此刻语气含冰,再也不敢言语,只是垂手悄悄立在一边。
天气越来越冷,这日忽然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瞬时把屋顶笼了个严严实实。一片白茫茫中,那朱墙琉璃瓦只剩一个朦胧的影子。
珍珠在院子里堆雪人,嫣红和碧玉毕竟岁数不大,顽心也重,便跟着珍珠在外面吵得不亦乐乎。云笙将窗户关严实,又把浮生拉到火盆边,低声说道:“昨晚给万岁爷绣荷包,一宿没睡,现在又站在风口上,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何苦来着?”
浮生垂下头,几滴水珠滴入火盆,炭火“滋滋”冒起一缕青烟。“我原来以为,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挨饿,现在才知道,挨饿是最小不过的事。”她的声音恍恍惚惚,似是梦呓。弯月般的黛眉如远山含烟,乍浓还淡,映得一张芙蓉面纯净如白雪。
云笙知道事情的原委,轻声安慰她:“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皇后娘娘也没说什么,大概是不打算追究了。你这么发愁,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你还是在皇上面前多用点心,赶快怀上龙胎才是正经。”
浮生微笑不语。皇帝一心只在国事上,她已有数十日未见到他的面,想来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过了两日,谨贵人和穆贵人一起来串门子。扯了半天闲话后,穆贵人看看墙上的字画,咬着舌尖,似笑非笑地说:“快过年了,现在后宫总算静了下来,就连浮生妹妹的竹音馆都这么安静。”
谨贵人斜她一眼,微笑道:“有皇后娘娘在,还能翻起浪不成?再大的浪,也总有平息的时候。”
浮生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寂寥地微笑。
胤禛进来时,一眼看见这种笑容,只觉心头震荡到极点。心底最深处忽然泛起一丝涟漪,渐渐荡漾开来,柔情蜜意一瞬间全部涌上。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一天,她满身泥泞,站在海棠花下,也是这般寂寥地微笑。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抬头,只低低地说:“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那声音仿佛仙乐,一缕缕传进他的耳朵、心脏,身体暖洋洋地,舒服得似乎可以飘起来。风温柔地从身边吹过,海棠一片片落在她的肩上,罗衣贴体,玲珑剔透。刹那间,那些曾经令人苦恼的斗争、意志对愿望的长期压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辈子的努力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那怔怔的一刻简直是天长地久。
后来,即使他知道,她是因为八弟昨夜宿在别处,才赌气从府里跑出来的,也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可是他宁愿被她欺骗,宁愿沉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也不愿醒来。清醒不过是另一种哀伤罢了,眼睁睁地看着生活被再度毁灭是令人悲痛欲绝的。
做出决定的那一晚,他久久伫立在风中,翘首仰望遥远的星空。风声在树林间穿行,沙沙地笑着。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谨贵人见皇帝只是瞅着浮生,眼中满是纠缠之色,连忙拉着穆贵人行礼,这才将二人惊醒过来。浮生苍白的脸上飞来两道红晕,一直烧到秋香色的绫棉长袍内,露在外面的一段脖颈也渐渐红了起来。
待穆贵人和谨贵人走后,胤禛拉着她的手,让她一并坐在炕上。浮生连忙摇头,“臣妾不能和皇上同坐……”
胤禛眉头一皱,“朕让你坐你就坐。”见她神情惊慌,知道自己语气有些严厉,又缓了下来,“看来太医院配的药效果不错,手已经好多了。”
浮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笑道:“臣妾小时家事太多,以为这双手没救了,没想到竟然还能治好。”
胤禛想起那夜在曲溪边听她说起幼年时的事情,心中忽然一动,“你家虽是包衣奴,可也有旗籍,怎么还要你做这么多事?”
浮生心头一颤,不自觉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身后是一大盆郁郁的水仙,花儿开得十分密,一朵攒着一朵,映得他脸色如水,眸光更是明亮如寒星。
这也许是一个说实话的好机会。可是也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
浮生只觉心痛得厉害,连忙按住胸口。
胤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她脸色缓了过来,才淡淡地问:“出什么事了?”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权威,象窗外的北风,令浮生的话哽在喉头。似乎是想放声痛哭,可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眼泪全积聚在眼皮底下,酸涩到极点。
隔了很久很久,浮生听见自己说:“臣妾上次给皇上讲的那个故事漏掉了一些,皇上可有兴趣再听一遍?”
她的声音很温柔,“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萨玛利仙,意思是比百灵鸟还动听的声音。沙得克来到草原时,听见她的歌声,深深地爱上了她。可是沙得克不愿长久待在一个地方,几个月后,他不顾萨玛利仙的哀求,挥着鞭子去了别处,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晚上,萨玛利仙趁他熟睡的时候,把鞭子扔到湖里,好让他永远不离开她。沙得克十分生气,认为萨玛利仙辜负了自己对她的信任,一怒之下离她而去。几年后,他心生悔意,又回到草原。可是萨玛利仙因为伤透了心,已经死去。沙得克悔恨不已,请山神做了一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石像,立在萨玛利仙的坟边,好日日夜夜陪伴着她。后来,这尊石像就成了我们草原的保护神。”
浮生眼中满是泪水,“我真佩服萨玛利仙,她是一个又勇敢、又痴情的好姑娘。在我们草原上,有这样一个传说,如果在石像前唱萨玛利仙的歌,那么她的爱情就会得到神明的保佑。”
她伏在胤禛的膝头,轻轻唱道:“哥哥是高大荡香树,妹妹是你身上的树叶。只要狂风不把你摇动,树叶永远不会落地。从玫瑰花儿开放,到和暖的春天里小燕子高高飞翔,不论狂风暴雨,妹妹一直守在哥哥的身旁。”其中所含的情意,一点一点,清清楚楚在这荡人心魄的歌声中显现出来。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的肩膀微微,发间的珠翠也晃动起来,声响有如琴鸣。
簌簌下落的雪花让竹音馆静得几乎褪去了时间。几株红梅在雪中傲然绽放,清香扑鼻,映着雪光,格外美丽。赵士林站在廊下搓着冻的僵硬的手,忽然发现,即使是讨厌的下雪天,也能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景,不由在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