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尽管烧着两盆炭火,暖意融融,但是浮生却感到说不出的凄凉寒冷。(Www.k6UK.xyz)她知道,心底那些遥远而渺茫的希望,正在化为泡影,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消失掉,也许再也找不回来。
“云笙,今晚你陪我睡吧。”
云笙铺床的手一顿,笑道:“可是天气太冷,一个人睡不着……好了,奴婢知道了,我先打水给您梳洗。”
梅花冷冷的香气在屋内悄悄流动,恍如女人裙踞当风而行,凄艳哀婉,又绮靡动人。浮生总是听见耳边有悉悉窣窣的声音,再也忍耐不住,“那画中人是谁?”
云笙吓了一跳,以为她在说梦话,转过头来,只见枕畔的人明眸如水,只好悄声说:“奴婢虽然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可也不大清楚。听人说,好像是已故的年妃娘娘。”
浮生沉默了片刻,“年妃娘娘在湖心小居住了很久吗?”
云笙刚刚松口气,不料听见更可怕的一句,几乎惊得呆过去。连忙起身走到外间,见嫣红和碧玉睡在隔间,断不会听到自己的说话,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年妃娘娘从未住过湖心小居,您这是哪里听来的话?”
浮生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浑身闷热难受,额角渗出一层汗水,眼冒金星。她闭上眼睛,可仍然睡不着。于是披衣走到屋外,在庑廊的木榻上坐下。大约是由于积雪未化,地上忽然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淡淡的月光浮在空气里,似乎伸手就可握住。错觉就是这样产生的——永远不可能抓住月光,永远失去了抓住幸福的机会。
浮生的眼睛里水光闪烁。
这雾气来得突然,去得也从容。就像一片浮云的阴影,缓缓流过朦胧的星空,流过寂静的长廊,流过寂寞无人赏的清浅梅香,流过高大的朱瓦红墙。等到它完全消失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一线曙光。
天亮了。
浮生回到房间,对镜凝视半响,轻轻将额头的鬓发撩上去,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然后躺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珍珠惊得跳脚,“你们在外面站了一晚上?”
云笙一脸苦笑,“何止是站,完全是冻了一晚上。”她叹了口气,“当年年妃娘娘知道那幅画的真相后,也在风露中立了一宵。”
珍珠连忙掩住她的嘴,“还说我话多惹祸,我哪一句有你这句惹的祸大?”
从往日的回忆中显现出来的年妃还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齐妃和熹妃正在咸福宫闲话家常,如意馆的风波已传遍整个后宫,两人脸上都带着会心的微笑。说了会子话以后,齐妃看看门口的小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她嫁到藩邸时也是这个年纪,以为皇上画的人是她……”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的事情。年妃随她哥哥年羹尧进京,第一次来藩邸时,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发髻上簪着两朵水仙花。由于知道她哥哥带她来的原因,看着这张美丽飞扬的面孔,众人都有些沉默。
然后,他从外面走了进来,突然看见这个背影,顿时停下了脚步。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她记得奏的是《海青拿天鹅》。那琵琶弹拨的速度越来越快,一阵急一阵地传到后院,搅得人心慌意乱。
年氏缓缓回过头,看见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凝神听了一会音乐,轻轻地说:“我敢打赌,天鹅一定从海青的爪下飞走了。不然杨允孚怎么会说:‘为爱琵琶调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凉州曲,弹出天鹅避海青’。四王爷可同意我的看法?”话一出口,连那拉氏都吃了一惊。既为她的博学多才,也为她的大胆。
可是他不是海青。
一个月后,她被立为雍郡王侧妃。而自己,很多年前就是侧福晋,现在仍然只是侧福晋。
他异常地宠爱她,风头之健,府中女眷无人能比。唯一能与她争宠的,是借住在这里的廉王府的玫瑰格格。玫瑰比她早一年来到藩邸,住在“芳兰砌”。那是最西边的一个园子,离廉王府很近。紧挨着他的卧室,前面是他的书房。玫瑰住下后,他又特意命人找来两株七八丈高的海棠花树,种在院子里。的枝桠势不可挡地四下散开,映得整个院子一片青绿。每到春天之时,那洁白的花朵便悠然在众花之上。阳光好像都凝聚在这两棵树上,雪白的花朵一朵攒着一朵,千朵万朵连成一片,树梢上仿佛飘忽着云霞,美不胜收。
年氏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对她是那么地好,使她终于抛弃了骄傲,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除他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当她看见书房的那幅画时,自信满满地认为那是自己。即使注意到那人发间簪着三朵水仙花,也认为只是笔误而已。她当然有资格这么想:美貌、聪慧、才学、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乘。
所以知道真相后,立时从云端上掉下来,摔得十分凄惨。
据说是玫瑰暗示她的。虽然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暗示年氏的。也许是童言无忌吧,小孩子偶尔露一两句口风,自己没有察觉,而别人却已留了心——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为其他女眷出了口恶气。所以大家都喜欢玫瑰,尤其是熹妃。虽然她当时只是一个格格,却与玫瑰的感情尤其好。
想到这里,齐妃神色忽然一动,笑道:“不知道玫瑰在准噶尔过得怎么样?”
熹妃闻言一怔,放下茶杯,看着窗外。
如果是在自己的家乡大草原上,此时枯草已泛出浅浅的绿意,两三朵寒牡丹花,迎着温暖的阳光悄悄绽放。幼时嬉戏的庭院里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傍晚可以看见银紫色的晚霞,余晖将茶花染成淡红色,草丛中有不知名的昆虫的声音。细细寻找,还能看见廊柱上自己的涂鸦之笔……
齐妃一句简单的问话,令她无限感慨。
大约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了。
从十五岁起,她的家,就变成了京城。藩邸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身份卑微的格格,没有得到丈夫的宠爱,即使再不甘心,也只有小心翼翼地生活。半夜醒来时,憋屈得几乎落泪。
每次仰望那两棵高大的海棠树,眼前总会浮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影,仿佛能够听见草原上低低掠过的风声,飞舞的海棠象白色的雪,均匀地覆盖在的绿草上,美极了。在这幻景中,她看到了爱与不爱、谎言与忠实、利益与权力,配合着时间的脚步,在那绿树成荫的后院缓缓上演。
她释然了。原来她们谁也没有得到他。而得到他的人并不需要他。
十分公平。
她和年氏第一次见到廉王妃是康熙五十二年的秋天。和她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体态轻盈如少女,看上去似乎比年氏还要小。穿着一条绣满海棠的百褶缭凌长袍,腰间系一根珍珠链子,再无其它任何饰物,却让一屋子珠环翠绕的女人失了颜色。
本是女眷的聚会,他却携扬泰意外而至,称好久未见玫瑰,心中挂念。他的神色泰然自若,情绪掩饰得非常好。年氏凝视他半响,嘴角不住牵动,似乎想说话,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
大约是多喝了几杯,她看着他的眼睛,酒气忽然涌上心头,十分难过。只是想着,若是他能这样看我、若是他能这样待我,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可是,只眨眼的功夫,她就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并不能做出多大的牺牲。
说到底,她最爱的,还是自己。她看清了他,也看清了自己。大家争来争去,其实毫无意义。
刹那间,胸中一片茫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廉王妃。
年氏突然问道:“早听说廉王妃保养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不知姐姐可有什么秘诀?”
廉王妃对她十分淡然,笑道:“妹妹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秘诀?”
年氏似乎很是失望,拉着他的手,无限依依地说:“四爷,您帮我跟姐姐说一声……”可是那个人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他的心早已飞到不知名的地方,对她的话恍如未闻。
廉王妃看他一眼,身体往前一倾,对年氏说:“既然是秘诀……嗯,你能保守秘密吗?”
年氏闻言一喜,“那是自然。”语气甚是得意。
她微微一笑,“我也能。”说完狭促地眨眨眼睛。
那模样端地是诙谐有趣。自己一时忍不住,忽然喷出一口茶来,知道犯了大忌,心中惊惧,只有侧过头咳嗽不已。
大福晋看她一眼,隐隐有责备之色。至于他的脸色,她根本不敢去看。
解救她的是玫瑰。玫瑰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又开玩笑地责怪她额娘:“您还是这么喜欢扮鬼脸,非要吓着人才甘心。”
廉王妃见玫瑰袒护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颜微笑,娓娓道起她和廉亲王在外几年的趣事,时不时说上几句笑语,令一场尴尬化于无形。
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如何。
熹妃回过神,淡淡一笑:“听说准噶尔大汗对玫瑰千依百顺,她自然过得很好。”
柔和的微风轻轻吹拂,片片白云从天际飘浮而来,早春的阳光透过窗户铺在脚前,温暖却无限寂寥。
不知为什么,两人忽然黯然下来。
那一刻,极静极静,仿佛可以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而时间,也就是这样悄悄地溜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