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wwW.K6Uk.cOM)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大雪的覆盖下,轮廓倒显得格外分明。
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忽然看见雪地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袭白衣,神色温柔慨然,站在那里,站在那雪地里,对着我微笑。
“八郎……”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心中忽然一暖,又轻轻唤道:“八郎、八郎……”热气呵在玻璃窗上,迅速凝成一片洁白的霜雾,鼻尖贴在上面,又冰又暖。
我闭上眼睛,微微一笑。
片刻后,再看时,雪地里的身影已然消失,只有大片的雪花从铅灰色奠上缓缓降落,在呼啸的风中打了几个旋儿,然后才落到地面上。一只越冬的鸟儿从大雪中穿过,带起一道美丽的风纹。几片雪花减慢了坠落的速度,向左飘了过去,风一吹,又飘了回来,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它们一点也不寂寞。
“主子,小顺子回来了……”小如“啪”一声掀开帘子,一股冷气随之挤了进来,“他在廊下候着呢,可要传他进来?”
我瞪她一眼,“明知故问,还不快叫他进来。”
小顺子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灰鼠外罩上湿了一大片,神色有几分憔悴。一进门,立即打千请安,道:“贝勒爷怕您担心,所以命奴才快马回来跟您说一声,他下午就到了。”
小如端上一杯热茶,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笑道:“三个月没见,倒成了一只猴,又干又瘦,还不快坐下烤烤火……”
小顺子连称不敢,后来推脱不过,便在火盆前坐下,衣上的湿气一遇热,立时云升雾起。我见他如此狼狈,想起胤禩,心更是一痛一痛地牵动着。大致问了一些情况,知道他着实累着了,也没再细问,只让他先回去休息。
越来越密的雪片从窗前流泻下来,木榽树干上积着厚厚的白雪,簌簌落下时,便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我凝视着彤云密布的灰色天空,微微笑了起来,他终于安全地回来了。也许,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所以我才会特别地在意珍重。
肚子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小家伙似乎对我的想法有些不满。
不知是个小阿哥,还是个小格格。如果我走了,胤禩会不会好好待他?他长大后,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有人欺负他?
一瞬间,百感千愁一齐涌了上来,我的额头上布满汗珠,面孔扭曲。
假如我不在他身边,这些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现实。而且,我能走到哪里去?胤禩会让我走吗?就算他同意,康熙大约也不会同意。
我伏在炕桌上,头顶似有雷鸣电闪。
胤禩回来时,我还在午睡。“灵犀,灵犀……”他的声音恍如梦中。
我睁开眼睛,不顾大氅上冰凉的雪花,手臂紧紧绕着他的脖子,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他一愣,轻轻吻我的脸颊,“傻孩子……”看见我的肚子时,忍不住大吃一惊,“这肯定是个小胖子,竟然把他额娘的肚子撑得这么大。”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的肚子确实有些夸张,现在才七个多月,就已经象个球一样。到九个月的时候,还不知成什么样子了。我拉下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你瘦了这么多,在外面很辛苦吧……”
“没事,我九岁就随皇阿玛出征,现在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他将我扶起来,问道:“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林太医每隔两天来一次,我和孩子都很好。”我叫小如过来把他的大氅解下来,“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好不好?”我恳求他。
我决定放下自尊。反正也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每一天我都要珍藏起来。我不再去顾及他心中的那根刺,我要紧紧地抱住他。每一天,每一天,直到我离开。
不管他们准不准,我总是要走的。
大约我的语气和行为太过异常,他只是看着我,似乎在猜测我心中的想法。半响,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笑得十分灿烂,“天人交战,战况激烈,我神不附体。”
是,我在等待他的答案。留,或走。
他深深凝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我听见他说:“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吃饭。”
我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双手抱住他的腰,他环住我的肩膀,两个人默默地偎依着。
我相信,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会记得此刻的感觉。
“过两天宫里吃年饭,你去不去?”他的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声音含糊不清。
我小心地翻过身,“我这个样子也不好见人,就不去了。”
原来看小说时,经常会看见描写孕妇“圣洁的母性美”的文字,现在才知道,那全是鬼话。
第二天,朝云和素心来向我们请安,脸上的颜色都不太自在。也是,她们进来时,都知道我失宠了,可是现在看来,情况远非如此。“失望了。”我在心中暗笑,忽然又为自己可悲,“我走了以后,他还是会去她们房里……”
一悲一喜,我几乎难以自持。
胤禩忽然握住我的手,“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他的声音里有三分纵容七分怜惜,令朝云和素心的脸色变了又变。
“我在想,后天让谁跟你一起去吃饭。”我笑道,“就让素心和你一起去吧。”
朝云突然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马上就过年了,府里有很多事,我精力不好,虽然有才叔,但也总得有个主子拿主意。”我将脸朝向朝云,“这段日子就辛苦你了。”
她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连忙笑着说:“多谢姐姐。”
“我太累了,后天不去宫里吃饭。”三个女人面色各异的时候,正主儿忽然来了一招凌波微步,一下把我们给闪晕了,都吃惊地看着他。我想到为他前年没去吃饭的事,康熙还专门把他叫了去,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我明天早上要进宫,跟皇阿玛说一声就行了。他知道你现在身子重,巴不得我多陪陪你。”他轻描淡写地将我的地位一五一十地传给她们两个。
我领会到他的意思,越发心酸难耐。胤禩,假如你愿意听我解释,你是不是还会把她们娶回来?看,这么多人,大家都痛苦。
“今年我也不准备宴客,他们来了只会闹得你不能安歇,我也心神不宁。静悄悄地过个年比什么都强,等明年你生产后,咱们再摆筵席。”他又对那朝云和素心说:“你们先回去歇着,我这些日子事多,没事的话,也不用来请安。”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当着她们的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心底的那个声音又来了:“喂,注意你的身份!”
“去死!”另一个声音呵斥它。
“哼,花无百日红。”
“我再说一遍,去死!”
“你到时真的会离开,你舍得他?”这个声音有些好奇。
“即使舍不得,也要离开。”
“假如他不让你离开呢?”
“那我就把自己的真面目告诉他,吓得他让我离开。”
“唉,流了这么多眼泪,都浪费了……”
“不,没有浪费,我为他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值得的。”
那个声音沉默了。我松口气,抬起头,却发现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惊讶地问他:“咦,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一会了,你呀,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抱住我,忽然吓了一跳,俯下头,脸贴在我的肚子上,不置信地问我:“刚刚是它在动?”
我点点头,很温柔很温柔地问他:“你以后会好好待他吧?”
他有些诧异,“当然。”随即脸色一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微微一笑,道:“我有时想起我的一生,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我的很多朋友结婚时,她们的丈夫会单膝下跪,用一只戒指把她们系住,承诺一生一世爱她不变。这也是我的梦想,可惜没有机会实现。”
“一生一世爱她不变……”他的脸上有瞬间的沧桑,似乎想起他对我的承诺。
追忆往事时,两个人神色都那么惆怅。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可是,就像康熙说的,他最终还是要娶别的女人。不管他与我的感情如何,他都不可能只有一个福晋。否则,当我们的家事被拿到庙堂之上讨论的时候,恐怕两个人都逃不了这一劫。
在我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天,我就应该清楚这个事实。可是我却故意忽略它,仿佛这样做,它就不会发生一样。
我的爱情和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完美。
不幸的是,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
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爱情吗?
我忽然想起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那个美丽的人鱼,为了一个男子的爱,放弃了美妙的声音和恒久的生命,甘愿为他忍受人世间的诸多痛苦,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在一个玫瑰色的清晨,她化作一串泡沫,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中。
即使沧海变成桑田,这样真挚的爱情也绝不会消失。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心胸放开阔些,什么都能过去。我何必为了一时的意气,让自己痛苦、他痛苦、孩子也痛苦?
那个声音又来了:“你不走了?”
我沉默半响,“是,我不走了。”
“即使与别的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
“只要他一天爱我,我就一天不会走。”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原谅你了?”它冷酷地说,“爱你和原谅你,是两码事。”
“你,闭嘴,滚开。”我不客气地把它推到角落,“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出声。”
“胤禩,我爱你。”我紧紧靠在他的怀里,在沉默了很久以后,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这句话。
这句话,不需要你的原谅,我也可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