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从未认真留意过春天的气息。(wWw.K6uK.Xyz)春天对于他,不过是一个季节、一个时间概念、一个关系国家农业大计的时节。春天的花、草、树、木,不具有特别意义。可是今晚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甜蜜而飘渺,若有若无;软绵绵的风卸去了往日锋利的棱角,变得温情脉脉。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路边种着高大的树木,在朦胧的灯火下,那影子的形状十分清楚,刚刚长满嫩芽的树枝强劲地聚集在一起,整齐地排成一列,风吹过时,发出潮水般的声响,和森林中成片的大树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
他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似在追忆过去。
允祥猜度着他的心事,没有说话。
他知道,现在说话是多此一举。
因为他们之间,并不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他的眼光也落在窗外。在群星的映照下,天幕如一块湛蓝的水晶,微风送来丝丝暖意,花香沁人心脾。
永远眷念着美好的过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福晋,那个永远守在家里、永远给他慰藉和支持的女人。突然间,他体会到一种难能可贵的宁静。
这种宁静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养心殿。
允祥告退后,胤禛批阅奏章到亥时。当他看见鄂而泰和金鉷的奏折时,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赵士林以为是灯光不够亮,连忙拿起剪刀,小心地将灯花剔掉。
胤禛抚住眉心,对他的举动视而不见。
赵士林这才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当下也不敢出声,对值班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把怡亲王留下的点心原封不动地端了上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胤禛这才抬了抬眼睛,只见用珐琅盒子整整齐齐装着四样精致糕点,都是江南的小点心,颜色清新雅致,看来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他放下笔,凝视着那几盒点心。烛光摇曳,珐琅盒子泛着碧绿的光,象外面的夜色,染得人整个心胸都是一片黛绿。
那柔和的□。
今夜刮的是东南风,窗外的树轻快地跳着舞蹈,在风中哗啦啦地唱个不停。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的广场上,凝神眺望远方。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树下响起一个声音:“主子,再不能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嘴角偶尔浮起一丝落寞的笑容。
“如果我能变成风就好了,这样我就能进去看看他好不好……”这句话说得十分温柔,荡漾在如丝的空气里,泛起几圈涟漪,让他脸上微微有些变色。
这个女人象杂夹在花朵中的嫩绿新叶,单纯得让人怜惜。
而那个女人,是一个永远的神话,是一生之中仅有一次的美丽神话故事。
“朕很好。”他淡淡地说。
毫无准备的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十分狼狈,立即走到墙外跪下请安,声音。
“起来吧。”
“是,谢皇上。”浮生抬起头,但是由于光线昏暗,她只能看见两只明亮的眼眸。
“随朕来。”他握住她的手,朝养心殿走去,“并不是要变成风,才能来看朕。”
浮生有些羞涩,“臣妾只想知道您过得好不好,不是故意违反规矩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棵垂丝海棠前,在灿烂的星光和灯火的映照下,树上仿佛笼着一层光雾,尽情散发着春天悠闲美丽的心情。
浮生仰头看了一会,轻轻问道:“皇上,您的心情好吗?”
胤禛看着一树繁花,没有回答她的话。
“这花多美啊,生命是那么的美好,真值得留恋。”她突然想起了伊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曾经认为,人是非常脆弱的,一点点打击都足以摧毁她。后来我才知道,人也是最坚强的,只要心中有牵挂,即使再艰难,也会努力地活下去。”
她注视着浓密的夜色,“小时候我很怕黑,黑暗中好像有许多隐藏的危险,陷进去就无法出来。所以我最喜欢一切发光的东西,星星、萤火虫,都是我的最爱。特别是萤火虫,它的生命那么短,却竭力放出光芒,给人们提供光明和希望。”
群星在头顶悄悄地眨着眼睛,象永恒的萤火虫。
“今天晚上有好多流星,”她的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笑容,“我在草原上听老人们说,如果能够在流星消失之前许完愿,那么这个愿望就可以成真。所以,我今晚许下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话音刚落,又一颗流星曳过,浮生紧紧注视着那道银光,迅速在心底许下一个愿望。其实,她今晚虽然许了数十遍愿,说的却都是相同的话——“希望他担忧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他永远开心快乐。”
“许的什么愿望?”
浮生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忽然一酸,连忙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说道:“老天爷会保佑好人的,您不要太担心。”
胤禛低下头,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胸口热血忽然一阵上涌。他虽然谋略超人,性格却是大爱大恨,所以康熙才会说他“喜怒不定”。即使后来刻意为之,可是外表越冷漠,心中却越热切。否则也不会爱上一个人,就爱了一辈子。
“把朕的笛子拿来。”
赵士林捧出一只青翠的玉笛,递到皇帝面前。
笛声很缓很柔和,也很熟悉。她第一次在湖心小居遇到他时,听到的就是这个曲子。吹到后面,笛音越发沉缓忧郁,静夜听来,分外凄楚温柔。
他想起她当年唱歌时,似乎是十分欢畅。他顿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远处。
浮生摘下一片柳叶,轻拭干净后,横贴于唇上,右手轻轻地贴住叶片背面。她的手经太医仔细调养后,已恢复得差不多,拈住树叶时,姿势端地是优美曼妙。
柳叶的声音虽然不比玉笛柔婉多情,却如天海风涛,清越肯切,洋洋洒洒,一扫酸楚凄恻之意。
胤禛后来问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他记忆惊人,再加上熟能生巧,这支曲子竟然被他完整地记下来了。可惜他心有所系,奏来总是甚为凄凉。现在浮生用柳叶吹奏的,似乎更有当年她唱歌的韵味。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突地一沉。
养心殿门前挂着数十个灯笼,细微的表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浮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臣妾不懂规矩,求皇上恕罪。”
他挥挥手,“你退下吧,以后晚上不要随便出来。”
他的声音与刚才毫无二致,但是不知为什么,却让浮生心中一寒。她不敢多说话,只轻轻应了声“是”,便和云笙一起退了下去。走到广场东侧时,忽然看见地上躺着一枝瑞香。这是他刚刚无意中摘下,又随手扔在地上的。浮生弯下腰,将花放入袖中,疾步离开。
馥郁的香气象音乐一样隐约飘开,十分遥远的音乐。
近处,一只小鸟在花枝上鸣啭,迅速引来一群伙伴的呼应。胤禛辨得出有布谷、金丝雀、夜莺,还有紫禁城最多的乌鸦。
胤禛抬起头,似乎看见树丛中有白色的衣裙闪过。
“也是这么安静,只有鸟儿的声音……”他沉湎于往事,自言自语道。当时的心情——站在乌黑的森林里,听见她叫他的名字,即使是他的福晋,也不敢那样叫他——那如梦如幻的感觉忽然复苏过来。
很久以前,在那森林深处,他曾经在她耳边许下传说般的承诺:“假如我是刘伶,你便是荷锄葬我之人。”
她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流下,如星光一样闪闪生辉璀璨动人,的嘴唇在树林的阴影中显得尤其鲜艳。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人贴得那么近,近得可以看清她浓密的睫毛。当世界沉入她的泪水中时,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定在想象中已经吻了她无数次。
长相思啊长相思。
薄雾笼罩着森林,象笼着最旖旎的梦。
他清楚地知道可能承担的严重后果,却沉醉于梦中,不愿醒来。
当眼睛被遮住的时候,即使前面是悬崖峭壁,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
可是,多年以后,她对他说:“刘伶坐在鹿车里喝酒时,身后的人需扛着铁锄步行。倘若那荷锄之人不是极其坚强,只怕还没来得及埋他,就已经丧命于半途。”
这一句话,堵住了他所有尚待吐露的心曲。
原来她比他更理智,也更坚定。
他忽然觉得胃里象塞着一团乱麻,沉甸甸地,扯着人往下坠,难受到茫然。
于是,回忆只到这里。
他转过身,开始做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目前有两件重要的政务:第一、如何处理曾静一案;第二、如何把皇权更集中地统一起来。
对于第二件事,他早有主张。可是第一件事牵扯甚广,令他不免有些踌躇。在他的手边,放着云贵广西总督鄂而泰的密折,上面说道:曾静污蔑圣躬,之所以能如此,必有原因。若非由外而内、由满而汉,岂可造成如此大之动静。因此他建议皇帝从内查起。
胤禛思索良久,又反复翻看广西巡抚金鉷的奏折。他在奏折里说,允禟的心腹太监在发配至云南的途中,沿途制造了许多谣言。他认为,这正是民间曾静等人谣言之源头。
倘若按他们所说的追究起来,允禟必脱不了干系。
他看着二人的奏折,不由恼怒起来。这些人平时精明能干,此时却蠢笨如猪。他已不打算再治允禟,偏偏还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难题,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时候!
不过他心里也知道,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毕竟他也是不久以前才把允禟和允禵从景陵放出来。
最后,他考虑再三,在鄂而泰的奏折上批道:“朕不欲再给人以口实,伊只需查明禀报即可,不可再生事端。”又在金鉷的奏折上批道:“清除汉人的反满情绪、消除华夷之辩最为紧迫,岂可再生事端?”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当即宣布酝酿已久的想法:在乾清门内建立军需房,由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蒋延锡、岳钟琪四人组成。四位军机大臣都属jian职,互不统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胤禩默然地听着,唇边浮出一朵微笑。他选的都是绝对服从他的人,既又无政治野心,也无权力。虽然不全是才情卓绝的人,但是对于他来说,也够用了。因为他们的职责只是从事议事、鉴述、传达工作,虽有一定的权力,但主要还是秉承他的旨意办事,既没有议政处的决议权,又没有内阁的票拟权,绝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而且这几人处在层层制约和严密的监督之下,不敢不小心谨慎,奉公守法。相信在这种情势下,类似于宦官专政、外戚专权之类的现象可以得到杜绝。
不难想象,军机处成立以后,内阁的权力渐渐就会被剥夺,兵部只从事军官的考核,稽查军队的员额和籍簿等工作,而这些都是日常的琐碎事务。至于如用兵方略、军政区划等重要事情,内阁从此无由问津,而全部操持在他的手中。
而且军机处所用的满人军机章京,都是从议政处调来的,从而又使议政处名存实亡。
不愧是集中权力的最好办法。
满朝文武虽然都知道这是皇帝集中权力的手段,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胤禛的目光在胤禩脸上略做停留,问道:“不知内阁对曾静一案做何处理?“
内阁学士张廷玉出列,奏道:“曾静罪犯谋逆,臣等审讯之后,无不切齿痛恨,按律例,应处置如下:
一、将曾静凌迟处死;
二、曾静之祖父、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男十六以上,依律斩立决;
三、男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解送刑部发配功臣家为奴;
四、抄没曾静所有财产,上交国库。”
众人均知此次祸事之惨烈,满族官员倒罢了,一些汉族官员心中不免恻然。
胤禛扫视全殿,见众臣工神色凛然,微笑道:“众卿对曾静的处分并不过分,凌迟处死也不足以抵偿其罪。但是朕认为曾静有可原之情,还是留下不杀的好。”
众臣一时都懵了,不明白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殿内空气顿时凝重起来,所有人似乎都被钉在地板上,无法动弹。过了好一会,震惊过度的群臣才醒悟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允祥和胤禩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讶异。允祥思忖片刻,出列奏道:“皇上大度包涵,自尧、舜、禹、汤以来,未闻有此宽大之典,臣等深感钦佩。只是曾静谋逆作乱,罪无可恕,祈皇上允臣等所请,将曾静、张熙按律例处决,查其亲属、逆党,全部歼除,以明**。”
胤禛胸有成竹,淡淡地说:“岳钟琪与那张熙盟过誓,岳是朕的股肱大臣,朕不能使他失信;曾静遣徒投书,使朝廷得以顺藤摸瓜,查出吕留良等一众顽固不化之人,助朕肃清思想流毒。这样说来,曾静当‘有功’,故朕留他二人一命。对于其后的处置,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行定夺。”
见怡亲王允祥也被驳回,满大殿人这才明白,皇帝是铁了心要这么处理了。可是直到下朝,还是没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意图,只好一边悄声议论,一边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