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青龙山庄内张灯结彩,红灯高挂。
前几日就听幻儿说,这日是纪长安祖母八十岁生辰之日,老太太喜静,决不让大肆操办,众人便依了她。虽如此,庄内上下却是要热闹一番的。
这日天气极好,微风舒爽,日头也不毒,便在园子里摆了酒席,搭了戏台子。饮酒赏花听戏,别有一番趣味,老太太倒喜欢这样的别出心裁,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小辈们乐呵。
我献完了寿礼便找了个角落,挨着一棵百日红坐下听戏。
因万年来人间的这些戏文我反反复复听过不下百遍,纵使请来的戏班子是天下最有名的,我仍是提不起兴致,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
打呵欠之时闭目塞听,等打完了,一个刻意拔高了音调的声音陡然传到我耳里,“前几日长安带我去灵山小住了几日,那里有口温泉甚好,泡得人浑身舒畅。”
我转头过去过去一瞧,说话的正是秦如月,只见她着了身崭新的紫色绸服,脸上精神焕发,饱满得很。
另一个红衣女恭维道:“嫂子福气好,大哥这样疼你。”却是纪长安弟弟的妾室,具体哪一个弟弟的哪一房妾室,我却不是记得很清楚。
“还行,你大哥就是太惯着我了。”秦如月春风得意,说话间,眼神有意无意地便往我这方向瞟。
幻儿在我身后咬牙切齿,那磨牙声听得我头皮发麻。我忍无可忍,回头瞪她,她却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问:“小姐,什么时候削她?”
我纳闷:“如何削?”
幻儿道:“我去开道,您上前赏她几个耳刮子。”
我又问:“以前削过?”
幻儿数了数,答:“削过四五回。”
“哦。”我点点头,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我佩服玉璃月,几万年来,面对夙媚儿的挑衅,我在心里把她劈死过无数回,可实实在在却一回都没削过她。又道那秦如月胆子倒还不小,被削几回了还敢这样嚣张。转而一想,或许回回都是她故意挑起事来,引得玉璃月脾气爆发,让自己变成受害者,从而获得纪长安的怜悯,成为真正的赢家。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儿女情长。唯一值得防备的,是在她蔷花苑闻到的那股白依兰花香。不过秦如月出身普通人家,毫无神力,虽有点小聪明,行事却也太过小家子气,约莫出不了什么大的幺蛾子。
此刻我比较关心的是那口温泉。
前段时间秦如月还是满脸病容,今日这样精神,大约跟她口中说得那口温泉有关。我撑着下巴回想了半日,隐约记起灵山确是有口温泉,引汤谷之水,故称灵谷温泉。
因那温泉灵气微弱,于仙体无甚用处,我从未去泡过。不过如今若是能去泡上一泡,对我这副身子倒大有益处。
灵山距青龙山庄大约半日路程,我琢磨着多带几套衣裳去那住上一个半月,好好疗养一番。
将这个想法与幻儿一说,那丫头默然了半天,吞吐道:“好倒是好,只是......只是那灵谷温泉虽是姑爷名下的产业,但......一向只有姑爷本人才能享用,姑爷素有洁癖,一般不肯与人共用,上次二少爷要招待一个朋友,问他借用一下,他都没答应。”
纪长安这个人,毛病真多!
我葭瑶宫那口温泉,比他这口珍贵多了,也没小气成这样。两个哥哥六个妹妹并一个弟弟泡过,苏夜黎泡过,瓦瓦泡过,箬轻泡过,嫦娥泡过......与我交好的神仙基本都泡过。因此,我是个仙缘很好的神仙。
独乐不如众乐!
我决定好好跟他谈谈这个道理,遂拖着长的长裙摆在场中寻找纪长安的身影。
因我已很多天没见过他,因我实则并未仔细看过他的脸,是以,我看到一个身着白袍侧面很有些熟悉的束发男子就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安,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那男子周遭的几张桌子本来热闹哄哄,因我这句话,瞬间安静了下来。被我拍到肩膀的那人回头讪讪地叫了声:“嫂子。”
与此同时,对面不远处站起一个天蓝色身影,脸色青黑青黑的。
我瞬间明白自己闹了个乌龙,纪长安有三个弟弟,二弟与他年龄相仿,这穿白袍与纪长安有几分相似的就是纪家二少爷了。换做一般妇人,认错相公要羞死人了,可几万年来我什么大风大浪被见过,何况这等小事,遂镇定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做足一副长嫂的模样,道:“二弟,烈酒伤身,少喝为妙。”
纪二少爷一脸茫然,只点头称是。
我满意地笑了下,而后故意朝纪长安嗔道:“还不过来。”
纪长安看了我一眼,倒乖乖地放下酒杯,走了过来。
我领他到一棵桃树下,与他商量:“我想去灵山住段时日,借你的温泉一用,可好?”
他嘴角浮出一丝鄙夷而冷漠的笑:“因如月去过了,所以你也定要去?”
我知玉璃月过去给他带去的阴影实在太多,并不与他计较,耐心解释道:“自上次落池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我想那灵山灵力充沛,去疗养一段时间兴许有用。也省得在庄里碍你的眼。”
纪长安抬眼将我看了看,似在判断我话语里的真假。
正此时,一个娇柔的身子靠到他身上,玉璧缠绕到他手臂上,秦如月软糯着声音撒娇:“长安,我还是有些头晕,我们再去灵山住段日子,好不好?”
我终于知晓她屡屡被削的原因了,实在该削!又不禁替她庆幸,幸好如今站在她对面的是好脾气又有涵养的本公主我。
我不同她计较,只看纪长安如何处理。
纪长安沉吟了半响,拍着秦如月的手,露出一丝宠溺的笑,道:“好,你想去我们便去。”
虽已做好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心一沉。
忒失落了!
这失落实则是一种不习惯。几万年来,本殿下受尽天上地下人鬼神的尊敬,向来是别人向我献殷勤我看心情接不接受,还未有过主动讨却没讨得的事发生。
忒新鲜了,新鲜得一脸狗血!要是被箬轻知道,定会笑上十天十夜。
纪长安安抚完爱妾,又朝我道:“你也知道,如月如今肚子里......”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天下又不止这一口温泉!
待回到席上,幻儿看我脸色不好,知道温泉一事没成,又拿同情的目光对着我。我自新鲜了会便想通了,再如何态度恶劣,左右不过是对我这副皮囊,并非对我本尊。
眼见侍童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松鼠鳜鱼,遂跃跃道:“去帮我夹块,要肚皮上的,浇点汁。”
幻儿殷殷而去。
美食下肚,再不快的心情都一扫而光。我悠悠地喝了口汤,回想刚刚秦如月撒娇的姿态,用心暗暗记下,想着回去后在苏夜黎身上试试。
约莫,男人都吃这套罢。
眯眼望去,却恰好看到纪长安正向我望来,眼底尽是迷惘之色。
我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