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天不随愿
墨谣不敢抬头,生怕表情上露出破绽,用指甲在自己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激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装模作样地对萧祯说:“你真无耻,怎么能……怎么能……”心里想好了,都是假的,不过是作戏给人看,可那些话还是不大说得出来。(艾草文学♀手机版m.321553.xyz)
萧祯在她肩头一揽:“小谣,不管我做了什么事,我不是为了欺瞒你。我从不敢说,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对你更好。但在我心里,绝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你分毫。”他双眼澄清透亮,虽然是作戏,话却说得半真半假。自从上次在苍原坠崖,他一直没机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墨谣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想往后躲,见他手肘正压在腿上,一点不顾那里还有伤,终究忍住了没动。
萧祯嘴角慢慢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你要是恼我、恨我,就现在说出来,你要是什么也不说,就是原谅我了。”墨谣在衣衫下面悄悄伸手过去,在他小腿上狠拧了一把。还能说什么?现在分明不是说话的时候。
青竹心思直白,看见他们在一起,全没多想,空手假装出老头子捋胡须的样子:“早就觉得子祯大哥不简单,果然如此,还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稳妥,不然你的小谣可就要飞了。”在宫里见着苏倾时,她觉得苏倾对墨谣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可这会儿见了“子祯”,又觉得这才是墨谣的良配,幸亏这两难的选择没有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于楚一直站在一边没说话,等到这时,才终于开口:“墨谣,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
他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早上见面打个招呼那么平淡,可是墨谣听出他话里有话,茫然不解地抬头。
“唉,也难怪,你既然已经是子祯兄的人了,苏倾大人的事的确不应该再拿来叨扰你。”于楚摇头,接着招呼青竹,“我们走吧,看看他们喂好了马没有。”
“你说什么?苏倾他怎么了?”墨谣寸大乱,差一点就要掀开外袍站起来,被萧祯捏着手腕压住。
“怎么,你不知道?”于楚已经拉着青竹走到门口,这才缓缓回头,青竹也是一脸茫然,看样子并不知道于楚在说什么。于楚伸出手指挡在嘴唇上,神神秘秘地说:“苏倾大人病了,这可是最高机密,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被秦国人知道。”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从萧祯身上扫过。
“病了?很严重么?”墨谣还想再问,于楚已经走远了,妙音祠外传来他招呼兵丁的声音,接着是马蹄渐渐远去的声音。青竹清亮尖细的嗓音在说着什么,可她一句话也听不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苏倾一直病着,这在楚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可于楚说的最高机密,必然是苏倾的病症突然加重了。墨谣掀起外衫,急匆匆地往外跑。
“小谣!”萧祯拉住她的手腕,腿上没有力气,不能站起来拦住她。
墨谣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别说了,萧祯,你是不是故意的,都无所谓。你非要听我说原谅你,那我现在说一次,我原谅你。这事对我没那么重要,我也根本没心思放在心上,我要走了。”
萧祯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由着她松开了手,看她跑出去牵出自己的马,听着马蹄声向着寿春向越来越远。一拳砸在堆叠的木器上:“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
墨谣一路策马闯进承元殿,侍卫认出她的脸,才没放箭杀。殿内空旷寂静,石兰香气飘散,没有一丁点儿药味。窗子都被厚重的帘子遮住,桌子上只点了一支细细的蜡烛,昏暗明灭。
掀起帐子,苏倾斜躺在床榻上,连朝靴都没脱。脸靠在折叠的锦被上,显然是难受极了,连给自己盖上被子的力气都没有。
“苏……苏倾……”墨谣半跪在床榻前,帮他脱下靴子,把他在床上放好。鼻子直发酸,可她不想哭,不能再哭了,尤其不能在这时候。
“墨谣……”苏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是她,极度虚弱地叫了一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却异样妖红,散乱的黑发,有一缕贴在嘴唇上,无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怎么也不叫人来看看?伺候的人都死光了么?”墨谣语气里有几分嗔怪,像个小妻子那样。
苏倾用尽力气摇头:“墨谣,不要叫人进来,现在不能……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了。”
战事吃紧,如果令尹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不但楚国会士气低落,秦军也会趁势猛攻。“那你总不能硬挺着吧?总要……总要吃药啊!”墨谣攥紧他的手,整个手掌都是冰凉的。
“没关系,尽人事,听天命吧。”苏倾手指微屈,尽力握住墨谣的手,“你听我说,桌上有这几天的政令,我已经看过了,也写了简单的意见……你去,去写成完整的话,再叫人送出去。你亲自送,不要让人进来。”
他没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会,重重地喘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有好几次,他都眉头紧皱,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胸口疼到极点,可疼痛一过,又神色平和地接着说下去。身体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消磨他的意志,看见墨谣的脸色,还安慰她说:“只是一会儿,过去了就好了。”
墨谣在桌上翻检,看见呈上来的书信上,都写着简单的回复,字迹潦草,有时只是简单的一两个字,“可”或者“否”。人的字迹很难改变,就算模仿苏倾日常的遣词造句,送出去的文书多了,字迹上还是会被人看出来。她眼睛转一转,在房间正中竖起一道屏风,对着屋外高声说:“请等候的大人们进来,令尹大人有话要说。”
苏倾急急起身,想要阻拦,一着急却又咳嗽起来。
墨谣对他眨眨眼,小声说:“就由着我一回。”苏倾知道她不会在大事上胡闹,对她轻轻点头,躺回床上。
那些官员已经在殿外的门房轮番等了好几天,听见召唤,立刻就赶过来。
墨谣找来一件苏倾的就袍子,用矮凳支起来,放在桌子上。她自己躲在袍子后面,对着屏风外的人说:“这几天我染了点风寒,现在还没好透呢,不敢叫各位上前来,免得传染了大家。”
话一出口,连苏倾都吓了一大跳,这哪里还是墨谣的声音,分明就是苏倾自己的声音。就连染了风寒的浓重鼻音,都那么逼真。
官员们隔着屏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穿着紫色袍子,应该是令尹大人没错。这会听到说话声,几天来传的种种猜测,不攻自破。看来令尹大人的确是病了,可这病也就快好了,不过是风寒而已,死不了人。
墨谣照着苏倾写好的答复,一件件安排下去。苏倾一贯威信很高,墨谣这个狐假虎威的令尹,也做得有模有样,即使偶尔说错了话,那些人也只当苏倾另有安排,不敢太过质疑。
不过两个多时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书,就处理妥当。墨谣三步一跳地跑回床榻边,献宝似的问:“怎样,像不像?”
苏倾笑着点头:“要不是我看见自己躺在这里,差一点都要被你的声音骗了。”
一连几天,墨谣都这样替苏倾传达政令。她模仿声音的本领,本来就很高超,几乎毫无破绽。苏倾精神好时,就会靠在榻上,听墨谣把送进来的文书念给他听,然后再逐一答复了,让墨谣记下来。
每到夜里,苏倾心口的疼痛就越发厉害,墨谣便只能伸手搂着他,胡乱找些话来说,好分散他的注意。有时是讲小时候四处浪的事,有时是唱首路上听来的歌,有时只是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苏倾……苏倾……”
夜深人静时,听着苏倾均匀的呼吸,她一动也不敢动,怕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睡,自己也不敢睡着,怕不能时时听着苏倾要什么。她好像忽然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男女之间的感情,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没有亲吻,没有抚摸,没有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
她只想抱着他,听他的呼吸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好几天衣不解带,眼看苏倾的病情好了一点,墨谣才想起来梳洗干净,换了套衣裙。身上那身脏得不像样子的衣服脱下来,紧贴着腰部的面具,“叮”一声掉落在地上。墨谣一惊,赶紧捡起来,偷眼回头看,苏倾仍旧靠在榻上,并没特意探出头来看。
她放下心,又焦急地想,这面具藏哪里好?如果被人发现,萧祯的面具竟然出现在承元殿里,那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东看西看,只能胡乱把面具藏在殿内的铜鼎里,铜鼎高大,除了墨谣这样调皮的人,不会有人探头去看里面。
面具滑进铜鼎,墨谣怔怔地愣神,他顺利逃走了么?没有收到有关他的消息传递进来,应该就是安然无恙吧。没有了面具,他回去以后要怎么说呢?
手指抚摸着铜鼎上的刻纹,她对自己说,没关系了,他要怎么样,都跟自己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