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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桂一身内衣,躺在床上。李玉告诉她,常力雄的尸身昨夜已经运回常府,那里已设下灵堂。她差李玉和秀芳准备祭品,代她送去。
她们回来说,多亏常爷的管家老五会处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没准儿会踢她们出门。小月桂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确是被常力雄抬举了。但她还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书寓小姐。只是一个月来几乎天天与常力雄睡觉的丫头,真是不伦不类。她只是佯装不懂规矩,才敢差人去送吊礼。
“常爷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门,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回路了,来的人真多。”李玉说。
小月桂只当没有听到,常力雄另有一个“家”,这事情她无法想象。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来岁,一身丧服,头上也系着白布,哭红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上海最贵重的,几个偏房倒是按规矩没有出现。
麻脸师爷和洪门几个首领在帮着张罗。不时有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遣仆佣担挑祭奠品来,甚至有送金条银票的。黄佩玉亲自送来挽联:“一代英雄名垂千古,盖世豪情流芳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洪帮的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着叩头,然后一一走到祭厅两侧。在一个房间里,师爷和洪门众头目已经到齐了。
有人凑近师爷耳边,告诉他打听的结果,是青帮龙头。
事关重大,经过多方打听核实后,他才对众头目说,可以断定是青帮龙头所为。青帮洪门,虽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拼倒也不多见。
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不过也只有抓到一两个头目才能弄清。他一挥手,“老三老五,杀公鸡!血祭老大,此仇必报!”
秀芳和李玉在咕哝,说小姐一点也没哭,只是躺着,又不睡又不醒,要出事。小月桂听到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我不哭?
秀芳说小姐要哭出声来才行,否则会伤了身体。小月桂想,我遇到的,不是哭得出来的事。到傍晚时,小月桂喝了点汤。
一早顶马开头,出殡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断有人群跟着送丧仪仗队伍,上海滩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未见过这样隆重的葬礼。所有参加者全部黑衣黑裤,扎在顶马灵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绸,全部白色。
绵长的送殡队伍中一律男人,排列齐整,步伐一致,仿佛不是葬礼,而是有意向对手宣战似的。在送殡行列中,黄佩玉庄重执绋,面无表情。道士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除师爷外,洪门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腰插利器,脸色铁青。
悄悄尾随着队列后面的秀芳,也是一身黑衣,披了黑布。秋日的细雨吹打着灵柩上的帷旗,纸钱沿途纷纷扬扬,有的落到岸上,有的落在了江面。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灯。
所有的小姐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却被刚回来的秀芳按在床上。秀芳对她说,常爷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小月桂让秀芳去歇一下,秀芳离开了。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走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拿起梳子,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
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还有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枪伤,先用止血的金狮毛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子弹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水,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想着常爷的身子现在被人搬来搬去,埋在那她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小月桂难受地站起来,身子打偏,她只得倚靠着梳妆台。正巧李玉提着箱笼进来,赶紧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吃不下。”小月桂说。
李玉非让她喝了点莲子皮蛋羹,她感觉好多了。这时走廊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慢慢往这房间走来。“姆妈终于来了。”她心里咕哝。
新黛玉跨进房间,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让李玉到雷允上店里,给小月桂抓些当归红枣来。她说小月桂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这两天她累坏了,没能来看小月桂。
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倚着床头坐起来。她说,姆妈应该好好休息。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握着,说现在常爷没了,她俩也就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她恕罪了。
小月桂想把自己的手抽出。可是新黛玉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拉不出来。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新黛玉说,他是她最敬重的人,也是她这一生的依靠,当年她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要与她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林黛玉的镜框镶金,她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她,她赢过了林黛玉,成了四大名妓之首。她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新黛玉眼圈红了:“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新黛玉说她的情史,也想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
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太高兴。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第一次突然被恐惧抓住:没有常爷,她今后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
新黛玉搁了烟枪,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她,没错。可是小月桂不知道,就在两天前那个晚上,常爷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她就把银票还给他了,他当面交给黄佩玉。常爷当时说隔天就去取还,现在无字无据,到哪里去要这笔钱?这整个事情,她倒贴了一大笔钱,还配给了小月桂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僵硬地说:“慢着,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
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她就没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当时她认为是新黛玉在找她出气。多少年后,她才懂了新黛玉这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新黛玉还说:“是我眼瞎了,早该看出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小月桂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新黛玉讥讽她,语气里酸溜溜:“哟,看不出常爷疼你的样!送这么多金银首饰,我可从来没有这福气。”
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当没听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绝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她说:“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垂手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但是她还是想要新黛玉知道:
“姆妈,你当初把我从乡下带到上海,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放在绸包上面。新黛玉干干脆脆地说:“这些首饰不够赎身!”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