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踩着蛛丝悬梯,一步一步向上爬去。他累得气喘吁吁,只敢向上看,不敢往下瞅。四周的颜色也渐渐变化,由幽蓝色变成深蓝色,莹蓝色,浅蓝色。眼前一片绚烂的白光过后,“哗啦--”一声,元曜离开了水面,回到了空气中。
借着月光望去,元曜发现自己置身在逼仄幽冷的井底,身子一半探出水面,一半泡在水中,全身都湿透了。不过,幸运的是蛛丝悬梯仍然向上延伸,他只要再爬二十来步,就能出井底了。
元曜顾不得劳乏与寒冷,急忙向上爬去。他只想赶快回到地面,换上干净衣裳,喝上一杯热茶。
元曜疾步向上攀去,看见最后一步梯格时,他泪流满面。因为蛛丝不够,绳梯的顶端离井口还有半米。那条自恋自大的龙妖只顾着绣龙,对其余的图案马虎了事,导致现在蛛丝不够长,绳梯结不到井口。
元曜被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干着急。
是就这么等天亮,待白姬来拉他?还是冒险跃出井去?元曜思前想后,左右为难。
一阵寒风从井底腾起,元曜打了一个哆嗦的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他一手抓着绳梯,一手探向井沿,试图攀上去。
从绳梯到井沿不过半米远,一米高,换做身手灵活的习武之人,一个翻身跃起就上去了。但是元曜是个书生,又胆小,他畏手畏脚地折腾了半天,还是上不去,不过双手勉强攀住井沿了。
大厅里,胡十三郎醒了两次,元曜都不在。第一次,小狐狸以为元曜如厕去了,没有在意。但第二次醒来时,它还是没有看见元曜,不由得有些担心。
小狐狸起身,沿着回廊往后院一路找寻元曜,“元公子……元公子……”
碧草萋萋,树影斑驳,庭院里安静如死。小狐狸虽然有些害怕,但又担心元曜,还是走进了碧草中,轻声地呼唤道:“元公子在后院吗?元公子,你在哪里?”
水井中传来窸窣的响动,小狐狸猛然回头,但见水井中爬出一个湿漉漉的、披头散发的黑影,冲着它幽幽地道:“十……三……郎……”
“啊!”小狐狸吓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曜好不容易从井中爬出来,看见十三郎在后院,本想叫它拉他一把。谁知,他刚开口,小狐狸就吓晕了。
元曜挣扎出井口,赶紧爬到小狐狸身边,“十三郎,十三郎……”
小狐狸倒在草丛中,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元曜摇晃小狐狸,流泪道:“十三郎醒醒,你不要吓唬小生!”
小狐狸没有反应,昏迷如死。
元曜只好把小狐狸抱回大厅,放回被子上。元曜换下湿衣服,又哭了一会儿,他太累了,也就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小狐狸还是僵卧不醒。
白姬看了,摇扇道:“看这情形,恐怕是被吓走了魂。”
元曜流泪自责,“都是小生不好,吓到了十三郎。”
白姬安慰元曜,“事到如今,轩之自责也没用。”
“那,小生去请个大夫来?”
白姬摇扇,“弄丢了魂魄,请大夫来也没用。”
“那,小生去江城观请个道士来给十三郎做法收魂?”
白姬摇扇,“道士来了,会把十三郎给收走。”
元曜愁眉苦脸地道:“那,该怎么办?”
白姬想了想,道:“我记得,太平公主有三粒回魂丹,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灵药。你去向她讨一粒来,给十三郎吃下,十三郎就能醒过来了。”
元曜犯难了,“太平公主尊贵无双,小生一介平民,怎能轻易得见她的玉颜?更何况,这样珍贵的宝物,太平公主怎肯赐给小生?”
“无妨,我给你一张拜帖,你拿着拜帖去公主府,她一定会见你。至于她给不给回魂丹,就看轩之自己的造化了。”
元曜还是犯难,道:“虽然有拜帖,但是小生两手空空地去拜会,似乎不合礼数。”
按照唐朝的礼数,持帖去拜会他人,尤其是地位尊贵的人,总要随拜帖赠送一些礼物才合规矩。对方身份越尊贵,礼物就应该越贵重。元曜的目的是去讨回魂丹,礼物应该更贵重丰厚。元曜没有礼物能送,想让白姬破财送礼。
“啊,送礼啊,那就去后院折一枝桃花吧。轩之再配上一首写春日的小诗,既风雅,又别致。”一毛不拔的奸诈龙妖如此道。
元曜只好去后院折桃花,他折了一枝桃花回来,稍微修剪了一下,又铺纸研磨写了一首小诗:“啼鸟归江岸,枝头绿芽短。残雪积虚阁,红萼未宜簪。”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看元曜忙碌,神色有些凝重,“轩之,胤真的说他无法找到无忧树?”
元曜已经把昨夜入海市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白姬。
元曜一愣,点头道:“没错。胤兄说,他能感到无忧树的气息在长安,但是一股非常强大的灵力隔断了无忧树的气息。”
白姬神色凝重,“长安城中,具有能让胤都觉得灵力强大的非人屈指可数,如果真是它们中的一个窃走了无忧树,即使我出面,要拿回无忧树也不太容易。”
“咦?离奴老弟不是总说你是长安城中最老的,最强大的非人吗?原来,你也有忌惮的非人?”
白姬笑了,“轩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有谁堪称最强大。长安城中,每个非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互相不可越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强行越界行事,无论是谁,无论成败,都要付出代价。”
元曜挠头,道:“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小生还以为你最老,法力最强大,所以无所不能呢。”
“咳咳,轩之,我不是最老,而是活得最长。”
元曜挠头,道:“最老和活得最长不是一回事吗?”
白姬摇扇,笑了,“对于女性非人,这二者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元曜冷汗,这条老得不能再老的龙妖也讨厌被人说老么?看来,女人和女非人,骨子里都是一样。
“白姬,听你说起来,似乎找回无忧树很困难。”
白姬摇扇,“再困难,我也会找回无忧树。因为,这是十三郎的愿望。”
“你不害怕比你更强大的非人吗?”
“有轩之在,我不怕。”
莫名的,元曜的脸红了,“为什么小生在,你就不害怕?”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为,遇见危险,我会先派轩之出马。”
“白姬,非人之间的斗法,请不要拿弱小的人类去做无谓的牺牲!!”元曜生气地道。
“嘻嘻。”白姬诡笑。
元曜弄好了花枝和诗笺,拿着拜帖准备出门。
“白姬,你不和小生一起去公主府吗?”
白姬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不了。我得出去一趟,去弄清楚无忧树在不在屈指可数的那几个非人手中。”
“那,小生就去公主府了。”元曜告辞白姬,离开了缥缈阁。
元曜走在路上时,还在担心太平公主在不在府中,但是来到太平府外,就放心了。太平府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许多人拿着礼盒和拜帖等着进去拜会。太平公主权倾朝野,涉足政治,官吏、士人无不巴结奉承她,以求仕途显达。
元曜一看这架势,就猜到太平公主在府中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犯愁,拜会的人这么多,他得等到什么时候?
元曜念及小狐狸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等着回魂丹救命,不能耽误,他就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挤上前,将拜帖和桃花塞给门口的管事,“小生从缥缈阁来,请求拜见太平公主。”
众人见元曜递上来的礼物是桃花,顿时哈哈大笑。--世人皆知,太平公主奢华无度,性喜靡费,前来拜会者无不呈上丰厚的财物,珍贵的异宝,越贵重越容易得召见。这穷书生拿一枝桃花就想进太平府,未免太可笑了。
管事并没有笑,他郑重地接过元曜的拜帖,躬身道:“公子请进。”
“欸?”元曜吃惊,他以为怎么都要等上几个时辰,才能进太平府。
管事客气地道:“公主吩咐过,持缥缈阁的拜帖来的客人,随时可以引见入府。”
门口等候的人纷纷不满,有人小声地抱怨道:
“不是说太平公主玉体抱恙吗?怎么这个书生倒能进去?”
“我们等了三天,都不许入府,为什么这个小子一来,就让他进去?”
“你才等了三天,老朽都等了十几天了!”
见众人开始喧哗,一名威武的护院头领站出来,怒喝道:“敢在公主府外喧哗者,乱棍打走!”
众人闻言,不敢做声了。
元曜跟着管事走进太平府,穿过重楼叠阁,山石亭台,来到他上次到过的水榭前。
管事在水榭前站住,对元曜道:“公子请稍后,小人进去通报。”
“有劳。”元曜道。
元曜等了一会儿,管事和两名梳着堕马髻,穿着榴红色宫装的女侍出来了。
管事道:“公主请公子进去相见。”
“有劳了。”元曜笑道。
管事笑了笑,迳自去了。
两名侍女对元曜道:“公子请随奴婢来。”
“有劳两位姐姐带路。”元曜道。
两名女侍带元曜穿过长长的浮廊,进入水榭中。
元曜远远望去,只见太平公主穿着一身松烟色华服,懒洋洋地倚坐在一张美人靠上。她手里拿着一枝桃花,一张诗笺,正在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元曜冷汗,太平公主在笑什么?是嫌弃桃花太寒碜?还是嫌弃他写的诗太糟糕?
元曜紧张地走上前,作了一揖:“小生参见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美眸微抬,望了一眼元曜,哈哈大笑:“你就是上次跟祀人来的那个妖缘公子吧?哈哈哈--”
“小生叫元曜,字轩之。”元曜纠正太平公主错误的记忆。
“哈哈,不管叫什么,反正就是你--哈哈哈--”
元曜再次冷汗,他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她的笑声真让他毛骨悚然。
太平公主道:“妖缘,你来太平府干什么?哈哈哈--”
元曜纠正道:“是元曜。是这样的,小生的一位朋友受了惊吓,失了魂魄,昏迷不醒。白姬说公主您有回魂丹,小生特意来求一粒。”
“哈哈,回魂丹何等珍贵,本公主为什么要给你?哈哈哈--”太平公主冷慢倨傲的话语和开怀的笑容有着微妙的违和感。
元曜道:“小生希望公主慈悲为怀,救救小生的朋友。”
“哈哈,要本公主给你回魂丹也不难,按照缥缈阁的规矩,一物换一物,你拿什么和本公主交换?哈哈哈--”
元曜实话实说,“小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与公主交换回魂丹。”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桃花上附的诗笺,哈哈大笑:“这是你写的吗?诗才不错嘛。哈哈哈--”
“公主谬赞了。”元曜谦虚地道。
“本公主要和上官昭容开百诗宴,如果你写一百首诗呈给本公主,本公主就赐你一粒回魂丹。哈哈哈--”太平公主一边说话,一边乐不可抑。
元曜想了想,只能答应:“小生遵命。”
“妖缘,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拿一百首诗来太平府,本公主就给你回魂丹。哈哈哈--”
“是元曜。”元曜纠正道,继而又恳求:“三天后,小生一定将诗呈上。不过,小生的朋友还昏迷着,命悬一线,救人如救火,如果公主现在就给小生回魂丹,小生感激不尽。”
“不,你拿诗来,本公主才给你回魂丹。哈哈哈--”太平公主乐不可抑。
太平公主这么说了,元曜只好从命,不敢再多言了。
“哈哈,哈哈哈--”太平公主捧腹大笑。
太平公主的笑声让元曜心中发怵,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公主在笑什么?难道小生的行止有什么可笑之处?”
“哈哈,不是妖缘你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本公主就是想笑,停止不住地想笑。哈哈哈--”
“不是妖缘,是元曜。”元曜再次纠正道。
“哈哈,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你。哈哈,哈哈哈--”
“公主您这样笑不累吗?”元曜斗胆问道。太平公主这么不停地大笑,他光是看着,都觉得累。
“哈哈,是很累,可是停不下来。本公主这些时日笑得比过去的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感觉好累,好乏。哈哈哈--”
元曜冷汗。
虽说笑口常开是好事,可怎么看,太平公主这么笑都有些诡异。
“那,小生告辞了。”元曜垂首道。
“稍等。”太平公主唤侍女拿来一个匣子,递给元曜,道:“这是上次那幅刺绣,祀人当时说想要,你替本公主带给她。哈哈哈--”
“是。”元曜接过木匣,应道。他记得上次白姬讨要刺绣,太平公主明明说不给,她嘴里说不给,但绣好后还是给了。看来,她和白姬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太平公主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冷冷笑道:“本公主不是特意替祀人绣的,只是闲来无事,多绣了一幅。哈哈哈,所以,你千万不要以为本公主和祀人是朋友。哈哈哈哈--”
“你们不是朋友吗?”元曜奇道。
“祀人最讨厌人类,本公主最讨厌非人,我们怎么会是朋友?哈哈哈--”
元曜愕然。太平公主从小被恶鬼折磨,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她讨厌非人他能理解,但白姬为什么会讨厌人类?从她平常的言行举止中,他没有看出她讨厌人类。如果她讨厌人类,那他是人类,她岂不是讨厌他?
想到白姬可能讨厌自己,元曜有些难受,问道:“白姬为什么讨厌人类?”
“祀人因为人类的缘故,才会遭受天罚,不能入海,不能成佛。哈哈哈--”
“欸?!”元曜吃惊。
“本公主是听母后说的,不知道其中隐情,妖缘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问祀人。哈哈哈--”
“不是妖缘,是元曜。”元曜生气地纠正道。
“都一样嘛。哈哈哈--”
元曜告辞离开了太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