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简银河轻轻叫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来。
“爸,今天感觉怎么样?”纪南问。
“感觉比昨天好。住这么高级的病房……我说不要你花这么些钱,你偏不听。”老人唠叨着,“住在这里每天花钱流水似的,你又能有几个钱……”
“钱的事不是问题。爸,您安心养病。”他一向认为能用钱解决的,通通不是问题。许多事,是用钱解决不了的。
“银河,”纪学远说,“前几天听纪南说你身体不大舒服。你没事吧?”
“我没事。很抱歉最近都没能来看您。”
“没事就好。我一个老头子,没必要天天来看的……”纪学远喘口气,“我常常跟纪南说,要他不用每天都跑过来。唉,他孝顺,我知道。简银河,你看我现在糟老头子一个,别的愿望也没有……”
“爸,您就别说那么多了。”他父亲近来日渐话多,像是没时间没机会再多讲似的。他真怕每一句都成遗言。
纪学远急促地咳嗽起来,简银河赶紧把手边的纸巾递过去。他缓过来,又说:“我别的愿望没有……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你也老大不小了。”
“爸,快了。”现在说什么样的谎言,都不算罪过。
纪学远半合上眼睛,自言自语:“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年底……”
简银河心里越发泛苦,“伯父,别这么讲……”
纪学远又睁开眼看着她,笑道:“我知道。我又不怕死。”他转而又看着纪南,“我怕你怕。”
父子间有血缘带来的默契。父亲不怕死,怕他承受不住没了父亲。纪南下意识握住简银河的手,她怔了怔,没有挣脱。她转眼看着他,那样的盈盈眼波让他有片刻的失魂。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渐温。她任由他握着,转头去跟他父亲讲一些话。纪学远眉头舒展,满脸欣慰,纪南觉得他们像一对父女,有一种凄苦的幸福感。他苦涩地一笑。
纪南全程握着简银河的手,她也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虽然没有回应,但也不拒绝。走出病房的门,他才松开她的手,对她说一句:“抱歉。”
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要抱歉?”
“谢谢你。”他心里踏实下来。
她看看他,没有说话。他们之间彼此相欠早已扯不清了,感谢和道歉都是没有必要的。
在路上等一个红灯的时候,纪南问简银河:“你喜欢洛・史都华?”
他的问题有些突然,她反问:“那是谁?”
“那天听到你在房间单曲循环《Sailing》。”
“一首老歌而已。”她对音乐没有特别的倾向,好听就行,连歌手名字都从来不记住。
“会不会做饭?”他又问。
“怎么?”
“能不能请你今晚做一顿饭――应该算是夜宵。”他不好意思说,我突然想吃你做的饭。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他在一家蔬果超市门口停了车,自己进去买了几样小菜。简银河看了看,他买了几条茄子,一盒肉末,一些青椒、蘑菇、葱、蒜,还有调味品,都是家常小菜。“我只能负责把它们弄熟了。”她说。
“那我负责吃。”他笑了一下,眼角有几条疲惫干涩的笑纹。
她忽然觉得自他父亲病了以来,他心里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老,旁人看不出,他心里已经少了许多锋芒,多了更多看透人生的意味。
纪南重新发动了车子,他看到简银河又把头偏向外面,像窗外有风景可看似的。她的侧脸仍旧淡泊,没有多余表情。她的淡泊无谓、泯然悲喜的面孔,让他想离她近一点儿也不行。
回到家里,简银河去做饭,他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他看着她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心里一阵柔软。他听见她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有一阵“宜室宜家”的错觉:一个像样的家,一个十足的妻,一个十足的他自己。
纪南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简银河的背影。他好像还从没有这么认真看过她的背影。橘色灯光里,简银河更显得细瘦,让他想起“纤腰盈盈一握”。她随意绾起的发髻有种居家妻子的慵懒美。他想,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忽然间,简银河转过身,看到纪南站在门口,她微微一愣。
“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一下子有点儿局促。
“你出去吧。”她说,“很快就做好了。”
纪南点点头,退了出去。他坐在沙发里,想起傍晚在她公司楼下遇到的钟溪文。他在他们眼里同时看到了共同的某种情绪――不舍。他很不是滋味。活到三十几岁,早已不会随便生出嫉妒这种情绪,但心底的不痛快是真的。系上围裙的简银河,站在厨房的灯光里,让他感到片刻的踏实。她有她的原则,就是要与他两不相欠,如今这原则勉强维持着他们不明不白的关系。他也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不放手。
他去厨房帮简银河端菜。她做的菜很简单,肉末茄子、蘑菇肉片还有虎皮青椒,都是鲜嫩饱满的颜色,十足的家常风味。他闻了就觉得饿。
“没想到你做菜那么好。”他忍不住说。
简银河一边解围裙一边说:“卖相好而已。”
“要喝什么?我去倒点儿红酒?”
她点点头,忽然也有了喝点儿酒的欲望。在切菜的时候想到了溪文,闭上眼面前就是溪文苦楚的面孔,她差点儿就切到了手指。一顿饭做了近一个小时,她觉得特别累,心累。纪南说到了她心坎上――放不下的话就不要硬扛。对于溪文,她放不下的是什么?爱,依赖,或是回忆?时至今日,她走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纪南莫名有些感动。菜的味道并没有多特别,但里面有她的气息,让他觉得这是拥有她的某一种方式。他看看她,她依然是淡漠的一张脸,食不甘味似的。他明白彼此都有心事,只是她的心事,他始终没法分享。
吃了一半,她忽然问:“现在几点?”
纪南看了看手表,说:“十一点半。”
简银河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怎么了?”他问。
“本来约好了给我弟弟打电话。”
“他现在还好吧?听说回家打理一家工艺品店。”
“你怎么知道?”她诧异地问道。
“你的事情,”纪南顿了顿,看着简银河,“我都知道。”
简银河顿时沉默下来。她的事,他怎么从来都这么清楚?纪南的用心至深,让她感到一阵疲乏。有时候她也想,跟纪南之间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合约,她委身于他,只因为一笔债。如果她偿清了所有,离开这里,离开得干干净净,是不是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后来的几天,绵绵阴雨总是从早上持续到傍晚,秋意提前来了。办公室的冷气让简银河浑身发凉,她打开窗户透一口气。外面是老街区,旧楼陈瓦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加黝黑,有股衰败气。
林云办公室的门开了,他在门口叫她:“银河,你来一下。”
她收拾了一下进去,林云递给她一个资料袋,“你下午送过恒中去。”
“嗯?”她愣了愣。
林云看着她,“有什么不明白?”
“哦,没有。”
她拿着资料袋,心里一阵堵。那资料袋上面写着:汪培苓小姐收。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得跟她打照面?
下午到了恒中,汪培苓的秘书告诉她:“汪小姐暂时不在,麻烦等一下。”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幸好她还有耐性可以磨。
汪培苓回来的时候,路过会客室,看见简银河,她一张脸先是浮现出几分惊讶几分恨意,随后又神色如常地走进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秘书来告诉简银河:“汪小姐请你进去。”
简银河推开门,里面迎面扑来一阵骄奢的淡香,豪华的公主格调,空间开阔得不像话。汪培苓坐在沙发里,朝简银河看一眼,示意她坐。
简银河在汪培苓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汪培苓招呼秘书给她倒来一杯茶。
“汪小姐,这是你要的资料。”简银河把资料袋放在汪培苓面前。
汪培苓打开看了两眼,又放下。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对简银河说:“没想到我们还能碰面吧?”
“好久不见。”简银河自动忽略对方的敌意。
汪培苓扬起眉毛,“纪南还好吗?”
“还好。”
“好?”汪培苓冷笑一声,“他被你拖累得够惨的!”
简银河平心静气地说:“资料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转身往外走,在这里耗着只会令气氛更尴尬、更有火气。
“等一下!”
简银河转过身来,“还有事吗?”
汪培苓妆容精致的面孔,因为怒气已经有些扭曲,“简小姐,总不能刚来就走吧。好歹大家以前也是同事。”
“汪小姐还有什么事?”她耐住性子。
“银河,要不要跟我来个交易?”
“什么?”她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易?
“我是说,将来,我们可能会再有往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汪小姐,我先告辞了。”
“银河,”汪培苓再次叫住她,“我要你离开纪南!”
简银河微怔,“你说什么?”
“我说,要你离开纪南。”汪培苓重复一遍。
“汪小姐,我的事跟你无关,纪南的事恐怕也跟你无关。我先告辞了。”
“恐怕将来就由不得你了!”汪培苓仍旧不甘心。她骄纵惯了,失去纪南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打击,她还从没善罢甘休过。
简银河径直走出办公室,头也没有回。
走到恒中楼下,听到有人叫她:“银河!”
她转头看见蒋云妮,“云妮!”
蒋云妮一脸惊喜,激动地拥抱她一下,“银河,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