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工作室的老板林云是个瘦长的中年男人,简银河在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埋头在一堆稿纸中。
“林总。”简银河敲了敲门。
“你是?”
“我是简银河。昨天你们给我打过电话。”
林云理了理头上的渔夫帽,“哦,知道知道。你先坐一下。等会儿我让秘书带你去办公间。”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扬扬眉毛笑道:“对了,别叫我林总。叫大林吧,他们都这么叫。还有,对我别用‘您’,我受不住。”
“好的。”
简银河稍稍打量了这位不太年轻的设计师,他完全是一副老顽童装扮,火红色的T恤配卡其色的七分裤,他的生活一定很自在,他的一张脸既严谨又富有表情,能看到年轻时候洒脱不羁的影子。
“你是纪南的师妹?”林云突然从图纸中抬起头问。
“纪南?”
“对啊,他说你是他师妹。”
“你也认识他?”
林云笑道:“当然,老朋友了。前几天他介绍你过来上班,我起初不大愿意,但是看了你的作品,我立刻说,这个人我要了。”
简银河吃了一惊,“是他介绍我来的?”
“怎么,你还不知道?”林云诧异。
原来纪南一早知道她打算找工作,或者他早就看到了她放在书桌的几份求职简历。她本想找到工作,就重新独立了,也离正常的生活更近,但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纪南的影子里。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她该感激还是无奈?
第一天上班,简银河倒也驾轻就熟。她很感谢从前长久的高强度工作在她体内留下的惯性,刚接受新工作,她就能够很快恢复到以前的节奏。林云的工作室上下班都准时,从不加班。
傍晚的时候同事陆续都离开了,剩下她一个。她看着外面褪成暗红色的夕阳,这一天过得真快。她不知不觉想到纪南,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从公司去了医院。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白天在公司待一会儿,晚上去医院,有时候会回枫林绿都,但往往都是半夜了。她猛然间意识到,怎么会想起他呢?而且还是心平气和、不自觉地想到了他。
简银河从工作室下班回来,看见小区门口“菊丸小厨”的橘黄色灯笼,灯光暖得让她觉得饿,于是她打算进去吃一碗云吞面。
“刚下班啊!”老板娘出来的时候,仍旧是一脸富态笑容。
“老板娘,来一碗云吞面。”
“好嘞。”
老板娘端来面,叹道:“你们这些白领,真是有工作没生活。天都黑惨了才收工!”
“都习惯了。”简银河笑笑。
“你看你,黑眼圈这么严重!”老板娘跟人是自来熟,但让你觉得一点儿也不过分。
“上学的时候就把黑眼圈养出来了。”
“年纪轻轻的也要注意身体,千万别为了工作变黄脸婆。”老板娘一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要不要来一碗当归乌鸡汤?今天免费赠送哦。”
“老板娘今天有好事?”
“我儿子拿了奖状回来,我开心嘛!”老板娘走进厨房盛了一碗汤,端来放在简银河面前,“喏,美容养颜的好宝贝!”
“谢谢老板娘。”
“不客气!”
这碗汤让简银河想起纪南给她煲的乌鸡汤,色泽相似,味道也相似,但感觉却不同。他给她煲的汤,什么时候变得特别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乌鸡汤这类温馨的东西,跟他一向男性化的冷静与克制相去甚远。人的情绪有时候很固执,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也许在某个并不明确的瞬间,就爱上了他,只不过她心里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简银河抬眼看看窗外,不远处一排店铺还灯火辉煌,她一眼看见“海秋花圃”的牌子,太朴素,与周围不大融洽。
想起潘奕夫的那些挂着画框和花瓶的墙壁,她忽然很想去看看。
一进店门,就看到潘奕夫围着围裙站在一堆花盆里面,简银河敲了敲大门,对他说:“今天生意好吗?”
潘奕夫回过头来,有些意外,“哟,是你?”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了。”潘奕夫解下围裙,把满地的花盆挪出一个空位,“进来坐吧。”
简银河进来找了个椅子坐下,脚边全部是花盆,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你今天不打算做生意了?”她笑问。
潘奕夫拍拍手上的尘土,“花圃那边要改造,我只好把一些花花草草搬到这里来。至于生意嘛,就是缘分的事。”
“也对,你什么时候正经做过生意?”简银河调侃。
潘奕夫一笑,“要喝点儿什么?我这里只有绿茶和啤酒。”
“绿茶。”她不跟他客气。
潘奕夫转身去隔间里泡茶,简银河把整个屋子又观察了一遍:墙上还是他女儿画的那些画,花花草草的布置变了一些,整个店里的色调比先前要更热情,但始终没有一般花店那种花团锦簇的庸俗气,潘奕夫是用了心的。
他端出茶来,无意间又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无聊。”
“你可不像无聊的人。”
简银河接过茶,“谢谢。还好找了新工作,不然真的会发霉了。”
“哦?那恭喜你。”潘奕夫看看简银河身上的办公室女郎打扮,“你是不是才下班?”
“嗯。”
“真辛苦。”他叹口气。
简银河摇摇头,“对我来说是正常的生活节奏。”
“你会不会觉得长久过一种忙碌的生活,会变得没有自我?”
“有时候,忙碌可以帮你忘记很多烦恼的事。”
“你不像容易烦恼的人。”
“我倒是有很多烦恼。”她很坦白。
“人人都有。”他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我在你这个年纪,曾经以为最烦闷的是事业不济、爱情空白,可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经历过很多事以后,那些烦闷的事还在,甚至生活里还多出了另外一些悲剧,可是心已经平静了。”
“多好。你已经修成正果了。”
“你也会的,只是还需要时间。”
“谢谢。”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默契。潘奕夫是个谈话的好对象。
潘奕夫在那堆花盆里找个空位坐下来,他指了指那堆花草,“你看看它们,有没有喜欢的?”
简银河仔细看了一番,对他说:“我看都很好。”她想了想,又说:“那盆仙人球还不错。”
潘奕夫笑了,“这么多好东西,你偏喜欢最普通的。好了,这盆仙人球送给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
潘奕夫却已经把花盆放在了她面前,“收下吧。”
“谢谢。”简银河不再推托,“你是不是也常常无缘无故送东西给顾客?”她早就看出来了。
“送点儿花花草草给人,换一份好心情,哪里叫无缘无故?”如今难得还有人活得像他这么清心寡欲、飘然世外的。
“那你有没有算过,这样做生意会不会赔本?”她又笑。
“这不重要。”他倒洒脱。
一杯茶喝完,简银河看到门口的一个大花瓶里,插着好些百合,正是纪南买来放在她房间的那种。她问:“那些百合,都是你种的吗?”
“现在天气热,我不种它。前几天有位先生过来说要买百合,我才去朋友的店里拿一点儿过来卖。”
简银河马上猜到,“那位先生”就是纪南。她看着那些透白的花瓣,一时失了神。他那么执意要买百合送她,也许是源于对气质的感受。她跟百合像吗?她真觉得他太高看她了。
“怎么,你喜欢?”潘奕夫问。
“哦,不是。”简银河回过神来,“一个朋友喜欢。”
潘奕夫了然一笑。
她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他站起来,看看门外,有点儿恍惚似的,“不早了,我也该收工了。”
“谢谢你的仙人球。”
“不用客气。”
潘奕夫目送她到门口,对她说:“下次见。”
简银河走出“海秋花圃”,夏夜的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她看看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窗户,里面亮着昏黄的灯,纪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有时候想,究竟她与纪南这样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个怎样的关系和存在?只是交易吗?
简银河开门的时候,看见纪南仰躺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他最近公司医院两头跑,已经累得不像话,想必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好好休息。
她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唬一跳,“这么晚?”
她回头,看见他从沙发里坐起来。
“加了班。”她说。
“吃饭了吗?”
“吃过了……纪南,谢谢你跟林云推荐我。”
“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帮老朋友招纳贤才,你好歹算得上一把好手。”他嘴上冷淡,心里却一股宽慰。她肯接受他的帮忙,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完全走出了冰点。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没再说话,重新躺下去。她正要上楼,他又说:“明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陪我去医院。”
“嗯。”
“早点儿休息。”他躺在那里,没有睁开眼睛。简银河听见长长的一声叹息,很轻,她却听得很清楚。她忽然觉得,向来强悍冷漠的纪南,也是脆弱的。不知怎的,她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听见了他的脆弱。
简银河把那盆仙人球放在房间的窗台上,这类小事物她向来养不活,不知这盆小绿会存活多久。潘奕夫是个活在世外桃源的人,生活无忧,欲望微小,他该是活出了应有的人生吧?但也如他所说,要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才换来一颗平静安稳的心。潘奕夫说,对于她,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只说对了一半。很多事,时间是抹不去的。
简银河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疲惫,却还是没有一点儿困意。她翻开手机,给羽青打了个电话。
羽青接了电话就是质问:“银河,你算是怎么回事?钟溪文一直找我,问我你在哪里……简银河,你就别再折腾他,折腾你自己了!”
“羽青,我跟他没可能了。”从她住进这里开始,就走上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羽青长叹一声,“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
“我找个时间见见他。”
“银河,你好好跟他说。”
“我知道。”简银河顿了顿,“羽青,我找到新工作了。”
“是吗?太好了!在哪里?”
“一家工作室。”
“哪家?”
“离你工作的地方不远。”
“恭喜你,简银河!我知道工作对你来说太重要了,你就是那种宁愿不要爱情,也不能不要工作的人。”
简银河轻叹。工作有时候是比时间还好的麻醉剂。
羽青又问:“银河,你跟纪南……你们没怎么样吧?”
“我们……我没怎么样。”他们的确没怎么样,除了那次纪南酒后粗暴待她。
“知道你嘴硬。”羽青显然不信。
“羽青,其实当时陷害我的,不是纪南。”
“银河,你可千万别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句话让她心里突地一颤,很微弱的一下,她自己却吃了一惊,“羽青,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那溪文那边……”
“我会跟他好好说的。”
讲完这通电话,简银河心里忽地沉重了下来。她并没有仔细整理过跟纪南之间的关系,知道事实之后,她开始心软地感激他,更忽略了在她陷入危难时他的“乘人之危”。
她关了灯,看着窗外的夜空。夜是茫茫的深蓝,很开阔的一片,静得让人不安。她隐约听见客厅里的窗帘被拉开,还有纪南的脚步声,他必然又是去阳台抽烟了。他在阳台上看着这片夜空,她在房间里看着这片夜空,总有些微妙的意味。这么深的夜,却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各自有心事。
她有点儿希望夜不要过去,她害怕白天那些激动的情绪。
简银河闭上眼,脑海中就是她从旋转餐厅的电梯里看见的溪文的身影,寥落又让她心疼。从很早之前,她想到溪文的时候,内心最多的情绪就是心疼。她总觉得他缺乏照顾,而他也在情感上十分依赖她,甚至也许依赖到她都不了解的程度。她曾经一度认为,爱就是依赖,就是想要照顾对方。很久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稚气。
她没想到溪文竟然找上了她。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她刚出写字楼,就看到溪文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喷泉旁边。她吃了一惊。
“银河!”他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你果然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她在他身上闻到很重的烟味。他一定在附近抽了很久的烟。
“你先跟我去个地方。”溪文拉住简银河的手就走。
“溪文!”
他们刚走两步,她已经挣开他,“溪文,不要这样……”
“为什么骗我?”溪文干脆直截了当地质问。
“溪文……”简银河忽然不知道怎样再去圆谎,她只好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要你跟我说清楚!”他很激动。
“溪文……”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立场,由她来跟他解释清楚?
“银河。”溪文轻叹一声,伸手抚上简银河的肩膀。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固执跟决绝,他觉得自己连声明的机会都没有了。
简银河的眼光回避着他的,她既没办法再跟他说些什么,也不忍心转身就走。他们在傍晚的人流里彼此僵持着,时间被拉得很长。
“银河!”她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就看见纪南站在离他们不足十米远的地方。
溪文放开简银河,他下意识地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纪南。
纪南朝他们走过来,对简银河说:“银河,真抱歉,我迟到了。”他的故作亲昵,让本已尴尬的气氛更加局促。
溪文的眼光飘向纪南,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冷冷地问:“你是纪南?”
纪南听出火药味,于是只轻轻点头,又转而对简银河说:“我们走吧,再晚就更堵车了。”
“你带她去哪里?”溪文的语气里有了挑衅的意味。
“溪文,对不起……”简银河一阵心酸,“我还有点儿事,改天再跟你说。”
“走吧。”纪南对简银河柔声一笑。
溪文心底的怒火此刻一下子被这个微笑点燃了,“纪南,你他妈太浑蛋了!”他说着,冲到纪南面前。
纪南冷不丁挨了一拳。他却没有还手,也没有表情,只是平静地理了理被打歪的领带。
“溪文!”简银河急了,立刻挡在两个男人中间,“你冷静点儿!”
纪南的不反抗更让溪文愤怒,他拉过简银河的手,“银河,你跟我走!”
简银河转头看看纪南,他仍然是那副冰冷的姿态,无所谓的表情。
“银河……”溪文的愤怒变成了请求。
“溪文。”她听见自己近乎哽咽的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在余光里看见纪南朝自己走过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我回车上等你。半个小时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去医院。”
简银河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纪南走后,气氛安静得不像话。她能听到彼此略带哽咽的呼吸声。良久,她听到溪文说:“银河,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她抬起头,看见溪文眼里的泪,她从没看见他这样掉泪,心里顿时一阵刺痛。
“溪文,我跟纪南……其实他是在帮我。”他的确在帮她,这是事实。
“银河,我帮你还债,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溪文看着简银河,认真又固执。
“溪文,”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算了吧。”
她不敢看他,只是轻轻推掉他的手,转身朝路边走。推掉他手的时候,她感到他的手掌无奈又坚持的力度。他总是让她心里更苦。溪文,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别无选择,但你可以选择更多。你这又何苦!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他,晚风吹得她浑身发冷。
纪南的车子停在路边,简银河坐进去关上车门,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不去看车窗外的溪文。
纪南灭掉手里的烟头,关上车窗。他看她一眼,“这么快?”
简银河无力地说:“走吧。”
车子发动的一刹那,她转头看见窗外的不远处,溪文还站在原地,木然又凄切的姿态。她忽然忍不住流泪。
纪南关掉车里正播放的一曲爵士乐,这种悲凉旋律会让她更想流泪。他用余光看看简银河,知道她此刻的挣扎。他在心里叹口气――她会了解他的挣扎吗?以前他总认为她的事情对他来说像谜团,现在谜团一个个解开,他又觉得没法面对。他宁愿从没发现她在那个记事本上写过的许多个“溪文”。
“银河。”他叫她一声。
她微微侧过头来,表示回应。
“放不下的话,就不要硬扛。”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圣人。真是可笑。也许这是他对女人讲过的最无私最温情的话了。
简银河反而恢复了一脸平静,“我跟他是朋友。就这样。”
纪南不再多话。简银河的心事和苦楚,他永远分担不了。他有时候真没法说清楚,对于她他到底需要什么。此刻他觉得,她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大的需要。
在医院见到纪学远,简银河吃了一惊。他在短时间内就瘦成了一个干瘪灰白的老人,连眼中的那点儿锋芒都看不见了,像是在宣告他的不久于人世。他的病状与纪南的疲累同时在积累,他们都在过一道生死的坎。
纪学远身体大不如前,但看到简银河跟纪南一起来,依然打起精神笑道:“银河,好久没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