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社会部,周克诚不由得一阵抽搐,有些瘦长的身影晃了晃,感到另一双灵巧的手捻起了棉衣上的纽扣。他咳了两声,腰弯了下去,有一股甜甜的血腥。
齐铭适时扶住他,知道周克诚又在想程素,却说:“首长会过几位刚来的民主人士,又急着找我们,快走吧。”他犹犹豫豫,考虑该不该跟周克诚说另一件事。
直到进入首长住院,齐铭忍不住了:“夏青被社会部叫去,了解你们途中遭遇的黑枪事件。”周克诚望了望院内上空有几簇飘浮的浓云,略为凝神,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大步走进首长平时召见他们的那间屋子。
人都齐了,还有一位是第三交际处处长曾传鸣。
“你们马上去北平。”首长开门见山,很简短地说。忙碌了一天的首长没有丝毫倦意,展现出他那无人能及的个人魅力。
三个年轻人相互环顾,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计划是等时机成熟就要在西柏坡召开新政协会议,许多民主人士专程绕道香港也已来到这儿。政协大会的具体筹备工作一直都是由这三个年轻人负责,现在去北平是什么意思?
首长敏锐的目光,一眼戳穿他们的心思,笑说:“北平来电,傅作义部队已经撤离,我们必须马上派人接收。”
在场的年轻人谁也没料到解放战争的形势如此之快,党中央的决定如此之果断,纷纷傻了眼,旋即心头一阵阵难言的振奋。
要知道,作为中央的先遣小组赴北平,意味着党的伟大的战略转折,从此党将以主人公的身份从农村进入城市直至解放全中国。他们为了共同的信念,百折不挠,奋斗了多年。这夜尽管平静,平常,但他们都翘望到了黎明。
“给你们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不能再多。”说完这话,首长重拾搁置桌上的文件。年轻人都知道首长日理万机,不需要任何的交流,就悄悄退了出来。
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有些奢侈。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谁也没有多余的行头,背包一卷就可以出发。
但周克诚始终惦着一件事,自己又不便不召而往,感觉似乎要分秒必争了。他加紧脚步,追上曾传鸣。曾传鸣原来呆过社会部,有旧关系,这件事拜托他最合适。
“有这回事?”曾传鸣诧异地回应。他对夏青一直也很关心,因为夏青原是他的警卫。后来在西安办事处,作为副手的他考虑到当时的周克诚需要人照顾,几番思量才忍痛割爱。
平时,周克诚不愿意与并肩作战过的同事曾传鸣交谈。似乎他每说一句话,周克诚的心便会绞一下。曾传鸣仿佛窥透了周克诚的担忧,拍拍他的肩:“没事的,我这就去一趟。”
周克诚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42年,社会部“审干运动”期间,也是这样的情形,他的年轻的妻子程素被叫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曾四处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直至46年,曾传鸣调来八路军西安办事处,才由他口中得知,妻子被严刑拷打,却始终不承认是反革命,更加不肯揭发“同伙”,最后惨遭杀害。所谓的“同伙”自然是周克诚。
男儿有泪不轻弹,悲愤的周克诚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当时在场的同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铁铸的男子重重地跌倒在地,热泪盈眶。从此,周克诚得了一种心痛的怪病,痛到有时整晚不眠。直到夏青当了他的警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药,才渐渐有所缓减。
两年多来,周克诚对夏青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白的依赖,和曾传鸣分开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夏青的屋门口。没有消息来,等等他也好。
但是,偏偏房门开了,短平头的夏青冲他笑,有些嫣然。他愣在当地,却被夏青很快地拖到房内。一年多前,也是这种笑,让周克诚彻底认清“他”是个假小子。周克诚屡次劝说,甚至搬出华北军也有个花木兰,当到团长才被人发现是女儿身,还不是留下了。
夏青有时是固执的,让周克诚苦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安排做文职,整理一些资料,那样生活上会更方便些。
“听说就要去北平,你怎么还不去准备?”夏青入屋后的第一句话。真是好事传千里,北平和平解放的消息不胫而走。
倒是把周克诚怔住了:“谁说的?”
“社会部的同志埃”夏青露出平常不能有的表情,“问过黑枪的事,他们就让我马上回来收拾,说随时有可能要去北平。”
因为任务在身,周克诚很快告别夏青。远远地看到曾传鸣往夏青那屋赶,周克诚想,曾传鸣还是那么热心。
去北平,统战部也匆匆地开了个碰头会。最后决定,几乎是刚从石家庄回返的原班人马,外加曾传鸣,及加配的两名警卫,还要兼司机。解放区的频频扩大,到处都需要收拾,人手太有限了。
而新来的民主人士的同行,是首长会见时应允的,不忍拂去他们为新中国略尽绵力的热情。但是,周克诚清楚,张曙光一定要去,因为他肩负了建立新中国的历史使命。
这样,一行十三人坐上供给部安排的半新大卡车,前后三辆,组成了一个小车队,在夜深人静时分把终点变成起点,缓缓驶进了酣睡沉沉的华北大平原。
乡间土路,尘土翻卷,卡车不太好走。周克诚仍旧打头,身旁紧挨张曙光,左边的驾驶员很谨慎地穿越漆黑。他们这车慢,别的车也快不起来。
这些卡车是从国民党军队那儿缴获的,车上装满一层硬纸盒,没人清楚是什么。估计供给部都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就给他们调拨过来,事出紧急。临上车的时候,周克诚瞥见警卫员小赵神情似乎有些不妥。
啪的一声,轮胎爆了。驾驶员搭拉了脸:“还好有备胎。”
周克诚不放心,也跟着下车。无意间发现车箱板缝里跌出两块银元,他轻巧地翻身上去,冷冷地说:“为什么不报告?”
小赵走火的事,周克诚特别交代过夏青,不要跟别人提起。他不想因为这事给小赵带来伤害,凭白背上处分。但是他不能容忍部下有私心,这种苗头一旦蔓延,整个团队的行动便会出大乱子。
看到周克诚恶狠狠地戳破一个硬纸盒,里面跌出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元,驾驶员大吃一惊,说:“难怪走不动,超负荷了。”
三位处长很快达成意见,到洪子店兵站就把这堆东西卸了。超负荷的卡车于是继续上路。周克诚坐到了车箱里,看着夏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没什么。”夏青终于大大方方地说,“只是在想,一起两年多了,你一直没有问过我家里的情况。”
周克诚苦苦地说:“有什么好问的,都是些伤心事。百年来,人民从来也没有盼到过黎明,在黑暗中极苦地残喘,有几个家庭是完整的?”
夏青喜欢听周克诚说话,有厚重的磁性,便会带着很强烈的敬意出神地凝望。周克诚也就侃侃而谈:“军阀割战,日帝的铁蹄,如今蒋家王朝又悍然发动内战。华夏遍地饿殍,人民流离失所。三民主义不可能给人民带来曙光,黎民的黎明需要我们在党的领导下自主创造。终于为期不远了。”
周克诚偏过脸去,小赵也在出神。周克诚更把目光拉远,倒退着树影憧憧,车外仍旧一片漆黑,感到任重道远。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夏青随便问,使得周克诚蓦然心里边空荡荡的一阵恐慌,他有些哆嗦地去取药瓶。这个时候,他怎么可以倒下呢?
药瓶空了,夏青赶忙去搜自己的身上,找到一袋东西,边岔开话去:“我有一个妹妹,叫夏蓝,在北平日报工作。”
周克诚吞下夏青给的几颗药丸,说:“那明天就可以去看看她。”
夏青没有接下愉快的话题,反而郑重地说:“周处,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能不能麻烦你转交一封信给夏蓝?”
她的眉宇间忽然藏了很重的心事,让周克诚觉得,眼前这个同志似乎和他一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正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他忍不住伸过手去,想把所有的关切传输过去。
接过来的信,周克诚有些讶异,轻飘飘的很薄,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还是把它装入工作服的下兜。
在洪子店兵站卸银元的时候,周克诚不放过了解中毒的事。果然与他设想得不差,部队混进了特务,把一包砒霜投进了肉汤里。团长最后懊悔地说:“抓他那时动静太大,结果遇到顽抗,被他跑了。”周克诚皱了皱眉:“怎么!”
团长拍拍胸口,用一种保证的语气:“放心,已经有几路人去追,谅他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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