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大宅位于京城西郊的半山,富人们喜欢幽静山居的生活。薛家的本家原本在广州,四百年以前一分为二,一支北上,一支移居海外。四百年的时光悠长,时局动荡不安,薛家海外的那支失联已久。北上的这支几经波折却有如神助一般越发繁荣。
汽车在柏油盘山公路上轻捷地飞驰,东城犹豫了半晌,终于出声,“宿雾,你不能以雅原女友的身份参加他的葬礼,雅原的妈妈不承认你的存在。所以,你只能以我的女伴的身份去薛家。”
宿雾静默了几秒,勉强笑笑,“只要能再看雅原一眼,以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东城心中微叹,将一个盒子递给了宿雾,“你把头发盘起来,再戴上这顶有面纱的帽子,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宿雾愣了愣,接过盒子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精致的黑色女式帽子,蕾丝纱网足以遮住大半张脸。人们选择黑色作为死亡的颜色,大约也是因为黑色代表着神秘和阴郁。戴上这样的帽子,令她觉得自己和雅原隔着一个世界。
车窗外阳光明媚,她却在车里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气息仿佛是荒废古井里幽暗的井水,在月光下微微荡漾,细碎的月亮的影子里仿佛有小蛇在爬行。
东城平时很会哄女孩的嘴里却说不出安慰的话。他还记得雅原带宿雾和他见面的那一天。雅原很郑重地说要带一个女孩和他认识。东城也很想看看是谁能够将雅原拿下,却因为有事耽搁了约定好的时间。在会所蜿蜒的抄手长廊上,东城匆匆走着,看到了一个穿着牛仔裤白衬衣的女孩背影。她身材纤细修长,走路的样子慵懒而随意。东城忍不住想看女孩子的脸,快走了几步,微微侧过头,看到的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被这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会让你的心安静下来。而如今,这双眼睛却幽暗痛苦,带着无助与茫然。
宿雾将头发挽了起来,然后将帽子戴好。她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那陌生的模样,嘴角是悲哀的微笑,“东城,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雅原在死之前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总觉得那个车祸不是意外,那个幻觉里的白裙少女也非常可疑。她不知道白裙少女的名字,却知道白裙少女男友的名字――家明。
家明站在薛家的灵堂里,站在最后一排,看着薛雅原的遗照。照片上那个优雅睿智的薛家少爷已经死在了一场车祸里。他和薛雅原并不熟悉,因为薛雅原十岁就去了美国,几个月前才回国读书。
据说,薛雅原在美国创立了属于他自己的公司。薛雅原的父亲早死,但他的母亲薛夫人极其彪悍,不仅没让旁支插手薛家的核心产业,还将整个集团的版图拓展到了南美。薛夫人唯一没算到的是,她的儿子会死于一场车祸。现在,薛家的旁支一定蠢蠢欲动。
家明心中有许多疑团。三天前,梅溪在夜色里打给他的那个电话吓得他肝胆俱裂,后来梅溪却奇异地中断了和他的通话,在通话中断前,家明听到了爆炸声。薛雅原出事的地点离他埋梅溪的地方很近,家明一度怀疑梅溪从深坑里爬出,然后上了薛雅原的车,可是车祸现场没有关于第三个人的报道。家明再度拨打当时梅溪拨来的手机号码,却一直无法接通。他很害怕,却又希望永远和梅溪失去联系。内心的恐惧宛如烟雾一般弥漫,没有重量却充满他的心。
家明无法入眠。梅溪给他打电话的第二天晚上,家明再度去了他埋梅溪的地方,用铲子挖开深坑。夜雨冰冷,四周一片昏暗,树林深处有奇怪的异响。家明不停地铲着土,他的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一边惧怕着,一边想要知道答案。在发现深坑里没有梅溪的尸体后,家明如释重负地坐在黑夜的草地上,心中五味杂陈。他其实挺喜欢梅溪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马上要和门当户对的宋丹青订婚的话,他也不会和梅溪分手。
当时,梅溪无意中得知他要订婚的事情,歇斯底里说要去找宋丹青说清楚。他在盛怒之下掐住梅溪的脖子,梅溪就那么断了气。他呆呆地看着梅溪的尸体,最后决定驱车去郊外将她埋了。即使他那么对待梅溪,梅溪依然在电话里柔情蜜意地说她怀孕了。家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孩子不能要。
低垂着头沉思的家明没有看到门外出现的东城和宿雾。带着山野芬芳的风吹了进来,宿雾抬头凝视着雅原的遗照,眼中有泪光闪烁。
她握紧了双手,指甲刺入了手心,用疼痛来抵挡内心如潮水翻涌的绝望。车祸的发生猝不及防。宿雾一次又一次在心底问自己,如果没有停下车载那个白裙少女,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遇到车祸。一切都是她的错。
东城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站在前排的雅原的母亲薛夫人。那个高贵冰冷的女人就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食肉植物,开出艳丽的大花,却暗藏杀机。
东城和宿雾站在前排,对着雅原的遗像鞠躬。宿雾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的神色平静,所有的哀伤都藏在了眼底的最深处:雅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脸色苍白,即使流着泪也极美的少女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薛夫人的面前。她似乎痛苦得无法站稳,右手挽着薛夫人的手臂,啜泣着说:“薛姨,我会代替雅原陪在你的身边……”
东城愣了愣,他的视线和薛夫人的视线交错。
薛夫人对东城点了点头,“东城,这是雅原的女友落雪。”
东城错愕地看着落雪,“雅原的女友?”
宿雾站在东城的身边一动不动。雅原的女友落雪?她错愕得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落雪抬头注视着东城,泪光闪烁,“你是雅原的好友东城?雅原提起过你。”
东城飞快地看了身边平静的宿雾一眼,冷淡地回答落雪:“可是雅原并没有提过你。”落雪看起来就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也是他一直以为雅原会喜欢的类型。只是雅原的女友分明是宿雾,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得到薛夫人承认的落雪?
薛夫人眼色沉沉,她意有所指,“落雪在美国就和雅原在一起了,因为家里的事务,她最近才回国。”
宿雾垂着眼帘,静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紧抿着唇,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片段。落雪,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记忆却一片空白。
薛夫人看着站在东城身边的宿雾,“东城,这是你的女朋友?”穿着黑裙的女孩挽着优雅的发髻,黑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只是她的眉眼怎么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东城在心中叹息,“是的。她和雅原也认识,所以我们一起来送雅原最后一程。”雅原看着宿雾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没想到雅原和落雪居然保持着这么亲密的关系。而宿雾却变成了见不得光的第三者。
宿雾抬起头来,将百合花递给了薛夫人,声音平静,尾音却略带颤抖,“伯母,请节哀顺变。”
她挽住了东城的手臂,“东城,我不太舒服,想先离开。”雅原在美国居然有女朋友?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缺女孩子的喜欢。如果雅原还活着,她知道雅原还有一个在美国就相恋的女友,她一定会选择离开。而如今,在雅原的灵堂里,宿雾只是觉得一切很荒谬。
东城歉意地和薛夫人道别,扶着宿雾离开了雅原的灵堂。
落雪看着东城和宿雾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心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东城的女朋友。”
薛夫人叹息,“东城是雅原最好的朋友。”雅原没有给自己和落雪任何颜面。他固执地认为孤女宿雾才是自己的正牌女友。这说明宿雾在雅原的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结果,宿雾克死了雅原。她不会原谅宿雾,为什么死的不是宿雾而是雅原?
东城扶着宿雾离开了灵堂,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宿雾却在微微颤抖着。他们穿过花木扶疏的长廊,去了他泊车的地方。
东城打开车门,宿雾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她低低地说:“东城,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太惊讶。”
东城的脸上是尴尬的神色,他安慰宿雾,“雅原根本没对我提过落雪,她即使真的曾经是雅原的女友,也不是重要的人。”
宿雾叹气,“东城,雅原已经……不在了,所以落雪的存在根本不重要。”心中的隐秘处,不是不痛的。那个温柔体贴的雅原也许只是真实的雅原的一部分。她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了解他。东城说,薛夫人把雅原的死归咎于她。其实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命太硬,所以她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她。爸爸妈妈,还有……雅原。
东城发动了汽车引擎,“我送你回学校。”宿雾以为她将心中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他却一眼就看出了宿雾眼底的悲伤。
车里还残留着百合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流泻盘旋,带着低喃般的迷惑与悲伤。
有时候,呼吸都会痛,无法抑制,就好像某种疾病,在痊愈之前,身体和心灵都疲惫不堪。
宿雾回到学校宿舍,她看了看时间,换下黑裙,收拾书包去老图书馆。她想待在人群中,也许这样她就能抵御内心的空洞。她斜背着书包,走近路穿过医学实验旧楼后面的树林,前往老图书馆。
大树几乎笼罩住了整栋旧实验楼,喜阴植物长得茂盛。宿雾抬头看了看旧楼最边上顶层的那块窗户。脏脏的窗玻璃碎了一块,房间里黑乎乎的一片,像是那种老式的黑胶唱片,带着氤氲的质感。宿雾低下头穿过树林,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从那个破窗户里静静地看着她。
起风了,风吹过树梢,吹过宿雾的长发。她闻到了奇怪的味道,那是小时候去农村奶奶家曾经闻到过的烧秸秆的烟味,芬芳而古怪,在夜色里顺着门缝爬进来。
老图书馆里的气氛静谧,空气中是纸张和油墨在时光沉淀后散发出的气息。宿雾走过一排排高高的书架,最后站在了放着哲学书的那排书架。书架在角落里,没有一个人,这类书并不受学子们亲睐。他们的人生如初开花蕾,对死亡和存在漠不关心。
宿雾拿了一本和死亡有关的书静静地翻阅了起来。她是唯物主义者,知道人如果死亡,不会去另一个世界。而如今她无比期待某个声音能告诉她,死亡并不是终结。
宿雾的指尖有些发麻,是药物的副作用。医生将长长的药物说明书给了她,上面罗列着她可能遭受的各种副作用,从皮疹到肠胃炎,从肢端发麻到呼吸困难。有时候人们吞下治疗一种痛苦的药品,然后收获数种痛苦。
静静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书,宿雾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从书中找到答案,她的脑海里不时出现雅原和她告别的那个梦,间或闪现的还有落雪的身影。宿雾甩了甩头,想要将那些画面晃出脑海,她将手中厚厚的《死亡宗教学》放进了书架里。
就在这个时候,书架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书架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紧接着书架倒向了宿雾!高层的书本滑落下来,砸在了宿雾的头上和身上,灰尘令宿雾的双眼模糊不清。她抱着头蜷缩着靠墙壁坐着,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书架撞在墙壁上的闷响。更多的书本倾泻而下,却没有一本砸中宿雾。
当一切都停止后,宿雾颤抖着睁开双眼,灰尘令她的眼睛刺痛,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她这才隐约看到是有一个人手臂撑着墙,将她护住,那些书应该都砸在了他的背上。那个人的身上带着清爽的肥皂味,令人联想到被太阳晒过的衣服的气息。
宿雾看不清好心人的模样,那个人握着她的手,将她从书架和墙壁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拉了出来。他的手指温暖,她的手却冰冷。
温和有着奇异磁性的声音在宿雾的耳边响起,“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追那个推书架的人。”
好心人的脚步远去,图书管理员和闻声而来的同学们涌了过来。
“你还好吧?”
“我这里有湿纸巾。”
“老师,这书架都该维修了,死在图书馆里可不好写墓志铭。”
……
泪水已经将眼里的灰尘冲出了七七八八。宿雾用别人递过来的湿纸巾擦去泪痕,她眨了眨眼,看清了四周的一切,“谢谢大家,我没事。”为什么会有人推书架想要砸死她?
宿雾蹲下身捡着地上散落的书籍,其他在场的人也纷纷捡书和扶起书架。一场风波在当事人冷静的处理下变得波澜不惊。宿雾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能等到护住她的好心人,她的头发、衣服和脸上都是灰尘。
宿雾想了想,对图书管理老师说:“老师,我要回宿舍洗澡,如果有人来找我,麻烦您帮我留下他的姓名和电话。”
图书管理老师惊魂未定,图书馆出这样的事情她肯定要负部分责任,还好当事人没有哭闹。她笑笑,“没问题,你快点儿回去打理打理自己。”
宿雾和老师道别,离开了图书馆。她经过医学实验旧楼的时候,不自觉地又看了看那扇破窗户,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窗户里站着一个女孩。女孩有些瘦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似乎在和宿雾打着呼。
宿雾挥了挥手,踩着长着青苔的石板路离开。她回到宿舍,温热的水从蓬蓬头里落下,洗去她沾染的尘埃。她的心中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是谁想伤害她?她并不害怕,死亡曾经离她那么近,就在那个雨夜,红色的火光烧毁了她心中最温柔的存在。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失踪的白裙少女!
宿雾离开图书馆后不久,一个男生急匆匆地走进了图书馆,他发现原本倾倒的书架已经被推回原位,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下来,在墙壁上形成明亮的光斑。
男生问图书管理员老师:“请问刚才那个被书架差点儿砸到的女孩呢?”
图书管理员老师看着眼前干净硬朗的男生,露出一丝知道某个秘密的微笑,“她一身都是灰,回宿舍洗澡去了,她特地请我留下找她的人的名字和电话。”
男生接过图书管理员老师递来的纸片和签字笔,“谢谢您。”不是不好奇的,就算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个女生也没有尖叫哭泣,只是隐忍地缩在那里,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其实在期待死亡。至于刚刚那个推倒书架从图书馆侧面溜走的家伙……
男生在纸片上写下了一行漂亮的阿拉伯数字。他追着那个行凶的女孩的背影一路跟到了旧实验楼,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栋旧楼的顶层已经被木条封了起来,根本无法上去,而一楼和二楼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没有那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她一定躲在那栋楼里。
图书管理员老师看着纸片上漂亮的字迹,“谢长卿,我下次遇到那个女生,会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她也曾经年轻过,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许就是一小段闪闪发光的邂逅。不过,也许邂逅是为了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