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坟山，程自远经楚素眉提醒，记起上回夜里来此，并没有遇上电火怪吼，不禁陷入思索。反复查看电杆、盒子和乌特里村方位，程自远醒悟似的，跺脚道：“对了，一定是我由那边过来，背对这个盒子，感应装置不起作用，它是只准乌特里村的人过来，不准吴村人过去的。”

　　楚素眉点头：“这就是围困的意思了，只准杀进去，不让逃出来，呵呵，绝。”

　　程自远咬牙：“用心险毒啊。”转念，又皱眉：“还不对啊，上回刹婆帝叫衙从开车，把出事的车绕道拖到吴村，就是打这里过去的，怎么也没见动静呢？”

　　楚素眉撇嘴笑：“亏你还是天下状元，满肚子经纶，这个道理还不懂？那是衙从开车啊，是办朝廷公务，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动静！”

　　“这就是说，乌特里村的人，或者开发商，看见这边洞衙来了，暂时关闭了电源？”程自远看着电杆，凝神道。

　　“应该是这样。”

　　“真会随机应变！”程自远苦笑。

　　“那天这里连出两次车祸，乌特里村那边早看得一清二楚，不关闭那玩意，岂不惹来洞衙注意，干扰公务，自取灭亡？”

　　程自远连连点头，赞叹楚素眉很有见地。

　　“别忘了正事！”楚素眉说着再次拉住程自远，朝乌特里村飘去。

　　夜色里，平坦空阔杂木不生的草地铺展在眼前，仍旧是一片寂寥，毫无异常。倚山而建的西式别墅和人工花台、水池、鹅卵石路都隐在黑暗中，凝固了一般，仿佛是另一片墓地。

　　很快，山林和更远处乌特里村坟场隐隐出现在眼底，起伏的山岗是冻结的黑，哗啦掠过的山风、偶尔惊起的鸟鸣如同酣眠的呓语。是的，此刻，天地都在沉睡，周遭是无边的黑寂黑寂黑寂……

　　怎么办？难道真的白来一趟？程自远心里嘀咕，突然眼睛一亮，晃动楚素眉的手说：“你不是会鬼域遁空术么？不妨试试，回到前不久去，看看那男女二鬼究竟逃去了哪里。”

　　“你的要求还挺多嘛。”

　　程自远急道：“那也是你的需要啊。”

　　楚素眉沉下脸，迟疑：“时间太近了呀，遁空术一遁数月数年，精度不好把握。”

　　程自远猛摇她的手，听得见咚咚心跳同时同率响在他俩的胸中。“求求你了，试试看吧，”程自远乞求道，语气柔缓了，像个撒娇卖乖的小孩，“我相信你的法力哦，一定能精准回去！”

　　楚素眉哎了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得意。当下吸气挥袖，念念有词，顷刻紫烟漫起，阴风啸叫，沙石飞旋，天上星月也为之骤暗。山呼树嚎间，似有黑影奔突，哭声起伏。

　　楚素眉神情专注，目光冷厉，身子随弥漫的紫烟缓缓升腾。程自远怀中发丝一紧，也被拉着飘起。

　　一鬼一人再次在漆黑的夜空里飞奔，这一次是真正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月、地下的山野树林似乎全都消失了。他们仿佛在一个渺无尽头的幽深隧道穿行。

　　有一刻，他甚至怀疑他们悬停在半空。程自远忍不住伸手，凭着前面的簌簌声，拽住一片剧烈飘动的裙角，问：“喂，女侠，什么也看不清啊，上回去金蝉寺、缅甸兰鸠江可不是这样，去三百年前的吴村——那时叫马村，也……不完全是这样……会不会搞错了？”话一出口，就像飘摇的灯火，连咳带呛，不甚真切。

　　楚素眉的声音仿佛打天外飘来，随着风吹和衣裙摇动，呼呼过耳：“上回去金蝉寺、兰鸠江，飞遁上千里数百年，时空繁浩，物象纷纭，我们当然可以俯瞰从容；遁往三百年前的吴村，时间长而空间不变，时间浓密窒闷，不可避免身受挤压和憋堵。这一回才十几里、一二时辰，时空俱短，物象凝滞，遁空犹如悬浮不动，自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模糊不清，哎，这正是精度难以把握的地方。”

　　正说着，风声渐小，星空慢慢显出了朦胧光影；俯瞰下方，却是白天，坟地旁枯黄的草地上，并排躺了好几十具草席捆扎的人形；一些村民围在人形边，表情或悲戚或木然；三四个身穿道袍、手持香火法器的人在人形草席间绕来绕去，念咒声、磬钹声、鞭炮声不断随青烟升起；远处，与整齐墓地隔一条小路的坡地上，几个村民正挥汗挖土，旁边已挖好了五六个土坑，每个三四米见方，如无声的大口，仰对苍天，准备吞没什么。

　　这昼光勾出楚素眉的半边脸，她俯视，一脸遗憾：“错了，走猛了，都回到三年前！”正要拉程自远转身，程自远却是抑制不住好奇，叫：“等等，我看看，——咿，这不就是吴村祖坟山吗？那个穿道袍的老汉不就是莲真吗？还有吴水明、吴金明他们，天，他们在干什么？”

　　楚素眉冷哼一声，不答，那样子是在说——干什么不是明摆着吗？

　　程自远缓缓向下，靠近，再靠近，被楚素眉猛一拽，止住。“当心那该死的时空罩！”她提醒。

　　程自远面露惊愕：“看，那些草席里面，露出了头发，还有脚，还有血！他们都是小孩啊，是死去的小孩！”

　　楚素眉指指一捆露出一只脚，脚上只剩两个趾头的草席卷，说：“还有缺胳膊断腿的呢。”

　　“呕呕呕……”程自远肚子一阵翻涌，连忙手捂胸脯，竭力忍住，气吁吁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顿一顿，嘟囔：“难道是那场车祸？”

　　“聪明，这才显出状元眼力！”楚素眉夸道。

　　“果然惨烈啊，我看一共有——三、六、九、十二……二十三具尸骨！”

　　“还是十四具没找到，都粉身碎骨，散落山崖，没法收全了，另外两具老师的运去了山外。”

　　程自远看了一眼表情淡然的楚素眉，问：“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吗？”

　　“我是车祸之后半年才来的，听胡姥姥说过这事。”

　　程自远迟疑不去，眼巴巴盯着下方超度、安葬的场景。

　　莲真一直黑着脸，表情古怪，似乎充满了怨愤和一种愧疚，手里的法器抖个不停，念咒声嘶哑断续，带着咳嗽，脚步也颤颤巍巍，吴水明不时扶下他，嘴里提醒什么。

　　一具具小尸体被抬过去，四五具一个坑，并排放好。鞭炮的烟雾和爆响中，铁锹哗然，黄尘飞扬。

　　程自远认出其中一个坑，惊叫：“上回我手中抱着的，也是……哦，造孽！”

　　楚素眉把他往回拉：“好了好了，我们得往回走，时间紧迫。”

　　一挥袖，紫烟再度漫起，遮天蔽地，他俩重新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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