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远跟着出水,眼前仍是白日游过的吴村,星光下影影约约,一片沉寂,俨然落幕后的空寂舞台。
但是手臂的疼痛真真切切,捋袖,一道暗红的擦痕赫然在目。
“这,这难道是真的?”程自远难以置信地问。
“嗯,”吴明亮略微愣了下,点头,“真的!”
“怎么回事啊?”
“我们去了一趟三百多年前的吴村,也就是马村,”吴亮明说,“不过它不在玄炎洲,在你们国家一个叫岑巩县的地方。”
“啊?!”程自远大惊。
于是,吴亮明告诉程自远,吴村人其实是一个叫吴三桂的人的后代,三百多年前,这个吴三桂因为反叛,遭到清军的攻击,失败后诛灭九族,但兵荒马乱中他的一个因为年老色衰、念佛修道而被人遗忘的妾陈圆圆,带着吴三桂的次子吴应麒逃入云贵地区的荒野山林,几经周折,避难于贵州岑巩马家寨。
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程自远早就熟悉,两个人在明末清初之际上演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情感戏,吴三桂据说因为不满李自成及其部下虐待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抢夺自己的宠妾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进入山海关,由此开启了清朝统治中原两百多年的历史。
后来吴三桂率兵征讨西南地区,入缅甸活捉了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被封为平西亲王,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再后来,因为清廷要削减自己的势力,他害怕羽翼剪除遭到暗算,又起而叛清,掀起所谓的“三藩之乱”,建立割据政权。
清廷剿灭他之后,自然要斩草除根,但数百年来让人困惑的是,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的绝代佳人陈圆圆,却在动荡中不知下落,连带消失的还有跟随吴三桂东征西讨的次子吴应麒。
想不到他们竟然躲到贵州的荒僻村寨,改姓了马。
吴亮明说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十年后,马家寨被人告发,清兵前来烧杀的场景。不但清兵来烧杀,地方团匪、土司、明朝残部也时时来袭,一连串的烧杀,让村里许多人失去家庭,孤苦伶仃,不断逃进深山。吴家在国内处处是敌人,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于是举村迁徙,辗转出境,到了这个遗世独立、汉蛮杂居的方外之地玄炎洲,后来又在当地婆罗米亚族和斯坦拉地族的排挤中,再次西迁,越迁越偏远,最终避居到了这个都庞山半山之地。一百多年后形势缓解,才恢复了吴姓,改名吴村。
程自远恍然大悟,点头,感慨:“原来你们是吴三桂的后代,唉,你们祖先叛来叛去,把各种势力都得罪了,生存艰险啊。”
“那也是形势所迫吧,莲真道长说过,多年逃难,遭害,吴村留下很多孤儿,所以我们吴村人一直就对孤儿格外同情,不像外面的人,遗弃孤儿,看不起孤儿!”吴亮明话音中夹杂着愤恨。
“可是,白天我们在孤儿院里看见老师责骂、体罚孤儿,看上去可不怎么有爱心。”程自远说。
吴亮明皱眉道:“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哎,我总觉得她怪怪的,阴阴的,很多事说不清。”
“为什么会有这样凶的老师呢?”
“她是山下黄家堡人,那里和吴村、雅答堡一样,也是汉人居住地,她又是村长家的什么亲戚,没什么文化,唉,没办法,村里就缺有文化、懂专业的老师,很缺,有点文化和体力的人,都去玄炎洲洲府或国外打工了,莲真道长为这事,很伤神。”吴亮明说着拍拍手,摇摇头,又叨咕:“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伤心事,我们回去。”
白衬衣淌着水,一路淋漓,身子随之孤单飘游,没入村子幽黑的夜景。程自远突然感到吴亮明的身影,简直就是吴村历史的活写照:
数百年来受外人剿杀、排挤,被外界遗弃,孤孤单单守着这片恍如遗世的方外小村,内心充满难以开解的警觉排外情绪。
一进门,听见哭声打东厢房飘出,暗夜里呜呜咽咽,似鬼鸣叫。程自远腾地一下,头皮发紧,倒吸冷气。跑进去,昏黄灯光照着幽暗的房角,那里,杨晖披头散发,瑟缩一团,满脸羞愧和惊慌。
“他他……对我乱摸乱动!”杨晖结巴道,两眼发红,泪光闪烁。
“谁?”程自远问。杨晖指了指门外。
程自远冲出去,只见正厅边的主卧室也亮着灯,里面人影晃动。在程自远靠近卧室门的一刻,吴亮明的父亲擒着一盏马灯踱出来,咳呛,问怎么回事。
程自远抓住他的衣领,喝问:“你刚才干什么了?”
“我我……听到动静,刚起床。”吴亮明的父亲迷糊双眼道,一手推挡程自远的抓扯。
“可是我女友说你对她非礼!”程自远喊。
“冤枉!”吴明亮的父亲愕然道,“我也是刚起床,不信,问我老伴。”眼睛瞥瞥身后卧床的中年女人。
程自远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松手,返身回东厢房,杨晖仍在角落里哭哭啼啼,一口咬定不久前摸黑进来的就是吴亮明的父亲,那身高体态,那身上的烟味汗臊,那咳呛声一模一样,最明显的是指甲,又长又锋利。天,不是这男人是谁?
“我可是吓死了,倒霉透顶,来到这么个野蛮恐怖之地找罪受!”杨晖嘤嘤泣诉不已。
吴亮明的父亲迈进门,张开十指道:“看看,我有指甲么,你莫栽赃害人!”
“你戴了甲套!”杨晖喊。程自远示意她别说,转脸看吴亮明的父亲,问:
“那么,会是谁呢?你们的房子里,还有谁会这样下作?”
吴亮明的父亲猛吸一口气,话音幽幽,像从地底冒出:
“这个嘛,据我推测,十有八九是那个吴兴友。”
“吴兴友?”程自远皱眉问。
“对,三年前我买下他的这所房子,搬进来起,时不时就受他骚扰,没法子啊。”吴亮明的父亲仰叹。
“那警告他,告发他啊。”程自远道。
“我怎么去找他啊?”吴亮明的父亲苦笑说,“他死掉三年了,当初我就是贪这房子大,便宜,才……”
“哎,别说了。”程自远摇手道。
“可是,他明明是活人样子,身上有烟味、体温,会咳嗽,怎么是死人?”杨晖满是疑惑。
“没错,咳咳咳,”吴亮明的父亲说,“就是他,这个倒霉蛋,自从三年前儿子遇车祸,老婆离家出走,他就垮掉了,整日吸烟,低烧,病歪歪又色迷迷的,每夜出门偷听邻居,调戏女子,被人打得半死,抬回家就玩完了,勉强算是正寝而死,他唯一的亲戚远房表哥全家迁出村子,急于脱手,低价卖出这房子,唉,这一来被他阴魂纠缠,千不该万不该让他进祖墓,要是进了白塔就没事。”
又是白塔!程自远知道那是所谓镇妖邪、埋凶死者骨灰的地方。他觉得不可思议,心头滚过一阵疑云。
“天!”杨晖跺脚喊,“这么恶心、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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