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程自远总算盼来独处的时间。他依旧在灯下翻看《桃花扇》，每个字都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没有逃脱，没有改写。无论怎么翻动，全都不声不响趴着，跟死掉了一样。

　　今夜，因为心头的渴望，他异常警醒，他一警醒，书页上的字们就安静了。

　　他呼啦呼啦翻页，觉得这些字在装，装睡，装死，一副埋伏其中伺机待发的架势。

　　字里行间还有几只米粒大小的灰虫，精魂气血都被淘空了，萎缩干瘪，——缩小的布娃娃？

　　它们被丢弃在门外，行凶者隐遁了，在门里——门上——书页就是一扇扇门，你明明能够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却无法进去擒凶！

　　静听，有鼾声起伏。难怪这么安静。字们都睡了么？他把耳朵贴在书页上，发现鼾声是从隔壁传出的。

　　晶晶和孩子们全都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开门，外面走廊黑寂，连风声都停息了，连窗户都闭上了嘴，只有外面树草池塘的虫鸟嘶鸣远远飘来，如梦似幻，增添着周遭的寂静。

　　再打开朝向后院的窗户，外面更是一片幽黑，恍如不可知的深邃世界。

　　程自远心头一阵战栗，赶忙把门窗关闭，再关灯。摸出怀中那缕发丝，刚要扯动，屁股底下的床板晃动起来，一丝丝凉气伴着类似风啸的低鸣，打床下漫出来。

　　程自远大恐，从床上弹起，跑到书桌边，眼睛死盯床下，那里丝丝凉气带着不甚分明的烟雾，呜咽作响，把床板拱得嘎嘎颤抖。

　　程自远扯起发丝，心里默念：一下，两下……正要扯第三下，那烟雾呼的窜来，化成一只白晃晃的尖甲长臂，握在他的手腕上。

　　“还扯！人家都已经来了！”楚素眉的话音响起，烟雾里浮现出那张僵白的脸，一双眼睛血红闪烁，头发似又长长不少，披散下来，已到颈脖处。

　　程自远强行再扯一下，楚素眉皱眉唏嘘，长臂松开他的手腕，抚摸太阳穴，叫：“停停，再扯我要昏倒！”

　　程自远气呼呼说：“我当然要多扯几下，不然哪知道你是真是假。”

　　楚素眉说：“昨晚我也感应到疼痛，是两下，应该是遇到假的楚素眉吧？”

　　见程自远点头，又说：“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本想及时赶来，无奈遥见莲真等人朝这边疾走，灯火大亮，所以暂时回避，改在今晚前来一探，——你看上去又瘦了，哦，腿部还受了伤？”

　　程自远把昨晚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本想再把今天白天衙头前来查看和推断的事告诉她，话到嘴边，转念又咽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楚素眉。

　　楚素眉拧紧眉毛，眼里红光幽亮，面孔仿佛凝固了一般。半晌，轻声嘟囔：“卫生间——那应该是走廊尽头那一间，我们当年叫茅厕的地方——一只凌空显形的白手，几个自动书写的血字，——这应该是阴鬼之术，不是人力所为。”吸口气，沉吟：

　　“至于那个抱走孩子的假我，分明是人，另一个接应的就更应该是人！飞镖也可以证明这点。如果是阴鬼或有法术道行的人，其飞镖必受气脉驱动，鸣飞变幻，致伤者神元受损，发烧昏迷，而肉体并无大伤口，飞镖落地，则很快为地气吸附化散，不可能拾起来还是铁器，——你拿飞镖给我看看。”

　　程自远吞吐说飞镖让莲真拿走了，心里想的是：这女鬼的话竟和莲真、衙头的意思不谋而合，都认定是人祸！那就奇怪了，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楚素眉吁气道：“那个孩子是茹米？女孩？”

　　程自远点头。楚素眉脸拉长了，咬牙说：“女孩，也可能被元凶附体啊，一旦遇害，阴魂逃脱，就不知躲向何方。”

　　程自远伸长脖子凑近她，丝丝凉意消减了空中的闷热，可是他心里却拔凉拔凉的，问：“那该怎么办？鉴别元凶，修炼不生不死术可是大事啊！”

　　楚素眉低头沉默一会，抬头，血红的目光甩向房门，似乎要把门板穿透。

　　她僵白的脸孔显出凌厉的表情，口气阴沉而恼恨：“人鬼齐齐上阵，你呼我应，使出这等诈术，可恶可恨，这里面必有缘故，好吧，待我再去试探试探！”

　　一转身，呼，化一道黑紫烟雾，从房门缝隙穿过。

　　程自远打开房门，跟在后面。

　　那紫烟沿走廊一路飘荡，烟雾中一双指甲尖长的手伸出来，凌空挥舞，发出呢喃声。所到之处，轰轰轰，不断激起低沉的闷响，紫雾和血光于是一路腾起，满屋缭绕，哭号声随之远远地传出，一如前几夜的场景。

　　程自远急了，在后面压低嗓音叫：“哎哎，能不能动静小点？这法术你都已经试过了！”

　　飘到厅堂，楚素眉顿了顿，看样子还要往后院去。

　　程自远赶忙上前拦挡，说：“这法术对鬼对人都没用啊，闹大了，把大家吵醒可不好。”

　　楚素眉满脸冷厉，咬牙切齿，道：“满屋阴森鬼气，人鬼莫辨！难道夺走孩子、干扰我追凶大业的家伙像那两个该死的元凶，是跑来借躯寄魂、身跨两界的阴鬼？看那化身成我的模样，还使出飞镖，定是到哪个门派学过几招，借体寄魂更是只……只有几家佛道流派才有的秘术！”

　　程自远愕然道：“啊？还佛道秘术？那岂不牵扯大了？”

　　楚素眉抬头，两眼红光幽幽，逐个扫视三面高墙上的吴家祖宗画像。黑暗里的画像瑟瑟轻颤，似乎充满了莫名的不安。

　　楚素眉高举双手，尖长的指甲寒光闪烁，仿佛要变成利刃，随时刺向那些列祖列宗们。

　　程自远抓住她冰凉的手腕，低叫：“别别，使不得，画像破了，我可不好在这里混。”

　　楚素眉冷哼一声，合眼，口里嘟嘟囔囔起来。

　　风骤起，围绕她，同时也围绕程自远呼呼盘旋，带起地上的尘沙纸屑哗啦飞转。

　　画像跟着晃动，上面的人影发出隐约的喘息和呻吟。

　　楚素眉僵白的脸颊撇出紧绷的皱折，两道剑眉高耸，嘴巴大张，咧出白森森的尖牙和血红的舌头。呢喃咒语中，枯白手臂一挥，那盘旋的风嚎叫一声，闪出阴冷紫黑的光色，变换方向，扑向高墙上的画像。

　　呜啊，画像们齐齐哭叫，剧烈颤抖，隐隐光色中，一个个变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有几个甚至身影乱晃欲倒，细看，居然在画像上奔逃起来，紫黑的风吹过去，又把他们阻止、搅散。他们慌张逃回，在各处画框里呻吟、低泣。

　　只有正中四幅凝然不动，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处在另一个时空？

　　程自远打开手电，第一次发现这个细节。

　　再细看，吸了口凉气，来吴村多日，头一回看清这四个祖先是以前吴家的大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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