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上，楚素眉逼问吴家祖宗有心在墙上涂写血字，为何却没有去追究劫杀小孩的家伙。

　　众祖宗好一阵呆愣。文杰变出哭脸，委屈道：“我们哪里不想啊，怎奈生前修行不够，怨结轻浅，精气微弱，不足以干扰人事。”

　　其他几个众祖宗齐声呜咽：“是啊是啊，我们吴家人生前坎坷困顿，好不容易避难方外之国，老实耕作，隔绝于世，盼到寿终正寝，目的已达，夫复何求？这样的魂魄无求无欲，疏散难结，其实是虚元耗尽，形垮神销，能苟延后代至今，已属万幸，现在真的都成了摆设，年年只会空享祭祀而已，再无精魂魄力拯危救难，唉唉，不过是在这里摆一天算一天啊，还望大仙体谅，如蒙大仙出力，护佑子孙，更是感激莫名，咳咳咳，呜呜呜……”

　　说着说着泣声一片。

　　幽冷的风仿佛从地底吹起，把这泣声带向老屋的各个角落，挤挤挨挨的鬼影在风里摇晃颤栗，阴惨瘆人。

　　楚素眉骂一句：“没有的东西！”长臂嗖地恢复，眼里的红光淡弱下去。

　　先祖们在黑暗里长舒一口气，一个个悄然归位，只剩簌簌碎响似乎仍在延续他们久久难平的悲戚。

　　厅堂陷入黑寂。

　　程自远眼盯黑暗里两点微弱的红光，闻着打那里冒出的幽凉气息，心中忐忑难消，低声问：“现在该怎么办？”

　　那红光眨动几下，凝望天井和大门。身形飘移两步，带起黑紫的烟雾。

　　到了天井，那红光仰望上方一小片星空，喃喃低语：

　　“看来，我得回去求助师傅了，一别又是一百三十余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肯不肯帮我。”

　　微弱的光线勾出了她僵白的面容，那上面眼睛微合，脸颊颤动，凝出一种莫名的悲戚和惆怅。

　　烟雾呼啸旋转，裹着楚素眉垂直升起。

　　程自远大呼：“喂喂，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烟雾中的楚素眉表情阴沉，话语空旷：“去见我师傅。”

　　程自远站在天井石阶边，犹豫：“那，那我怎么办？”

　　楚素眉不答，身子已经袅袅然升到天井的屋檐。

　　程自远一急，伸出手，旋转的烟雾呼的把他带起，怀中发丝也得到感应似的，把他勒住，向上提提提，他飘离了地面，跟在楚素眉身后，一路呼呼飞奔。

　　程自远仍是满肚子疑问，在呼啸的风里发问：“你要去见哪个师傅啊？是矛龙还是……太上玄元？”

　　夜空中，楚素眉衣袖飘动，头发舒展，穿云破雾，看身形与悠游仙境自在逍遥的神仙没两样，可听话音却充满焦灼：

　　“今夜我哪里还能去见别的师傅？太上玄元在太清虚境，距离凡尘有三十三重天，一时怎么去得了？”

　　“哦哦，那就是去见矛龙了，”程自远说，“他会在哪重天呢？”

　　楚素眉不耐烦地挥手道：“去了自然知道！”

　　星空辽阔得放纵，却又异常宁静沉稳，在他们的飞奔中缓缓舒展、旋转，永无止境地向他们张开虚空而又灿烂的怀抱。

　　风混合了来自天空的凉爽和来自地面的微热，一些破絮般的云雾不时被卷起，在前方、身后、头顶、脚下翻涌。

　　细看，那云雾里不断有白衣晃动，发出呜呜低鸣。白衣少年？难道他们发现了自己和楚素眉，正一路追踪而来？程自远心里叫苦，想提醒楚素眉，却见云雾掠到近前，散作一片片灰白的潮气。这些潮气擦过衣衫，响声如无奈的哭鸣。白衣鬼影瞬间分身为万千白点，在潮气里盘旋不去。

　　程自远感觉到一股股潮湿的凉意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自己，往自己的毛孔里钻。他忍不住打个寒战，身子摇晃几下，倾斜。

　　下方，是高耸林立、黑寂无边的山岭，有些山头泛出冷冷的白光，仿佛白发老者。

　　程自远知道那应该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

　　然后是莽莽苍苍的山林，即使隔了好一段距离，仍可隐隐看出山风在上面的形状，像翻涌激荡、永无宁静的海浪，幽深宽广，难以测量。那是真正的深渊。

　　程自远心头滚过一阵恐惧，慌忙挣扎站稳。胸前的发丝同时把他拉了拉，身子才站直了，跟上那个专注而飘逸的女鬼。

　　不久，山林渐稀，湖泊渐多。这些湖泊起先像小片玻璃，远远映耀着模糊的天光，旁边灰暗的房子看上去如同一个个小火柴盒，需要仔细鉴别才能看出。

　　但程自远无论如何按耐不住好奇，不时低头看下方。

　　前方出现越来越多的湖泊或者池塘，像一面面镜子，镜子不规则地变幻，眨动，又如深藏在地下的面孔，正向他们窥望。

　　然后是一股股上升的热气袭来，带了越来越浓厚的潮湿，夹杂土气和腥味，令人窒闷。这些热气越往上升，越显出灰白的形状，呜呜咽咽的泣声随之回荡，仿佛有无数白衣身影增援而来。

　　下方，湖泊之间，浮现大片不规则的灰暗建筑，不时有稀稀拉拉的灯光点缀其中，有一些灯光正在流星般地滑动，隐隐传来如风吹山林的空旷噪声。这应该就是城市了，热气正是打这里升上来的。

　　这是哪座城市呢？程自远俯身四顾，找不到东西南北了。他仰看星空，也是一片茫然，心里直后悔读了那么多书，独独漏了天文和地理，这下迷乱了。

　　待要开口问楚素眉，忽见这座城市的边缘，一大片湖泊和一条玉带似的江流勾连，恰如那玉带坠着一块亮闪闪的吊坠。潮湿的气流更加汹涌地涌上来，浩浩荡荡，犹如千军万马远近呼啸。

　　程自远拍手叫：“我知道了，这是长江，长江无疑！哎，不知不觉回国了，比坐旅游大巴快捷！”

　　看看前方的楚素眉默不作声，似乎已默认，恍悟道：“哦，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了，茅麓山！长江以北，湖北境内的茅麓山！”

　　楚素眉转过脸，横了他一眼。

　　程自远赶紧改口：“哦不，是矛龙山，矛龙山啊，本来就该是这个名字！你师傅的道场一定还在那里吧？”

　　楚素眉哼一声，不答。

　　程自远心想我没说错话啊，追了几步，侧脸看楚素眉，道：“那个地方好，三百年前鲜血浇灌，英灵郁结，正好呼魂唤鬼，修炼大功。”

　　楚素眉咬牙呻吟，仿佛被戳到痛处，瞪眼喝：“住口！”

　　程自远吓一跳，满脸懵然，嘴巴张得老大，结巴道：“我，我怎么了？说错了么？”

　　楚素眉两目怒瞪，手臂呼的伸长，尖利的指甲在触到程自远嘴巴的一刹那，陡地停住。

　　程自远尖叫一声，身子一个趔趄，歪倒，向下呼呼坠落。

　　“哦天！”女鬼发出惊慌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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